老四又问嘉兴老大几点钟来接?老大道:“大概总要到下半日罢。”老四又问可是接到大公馆呢?另租小公馆?老大道:“王大人是怕家婆的,不敢租小公馆,接到大公馆去,停回你送送她罢。”老四道:“我原想来送她的呀。”阿金娘接嘴道:“对不住你,害你起早起。”
正说着,凌菊芬一手拭泪,一手拉着娘走出房来。金大跟在后面,走到阿金娘跟前,深深一揖,说了几句感激话。金大妻也道:“一切要你寄妈招呼,你寄妈说怎样是怎样,我们乡下人纯弗懂。”阿金娘道:“你停回再来,送上汽车,总要你们亲爷娘来的。”金大道:“理会得,停歇会。”说罢,走出门去。
凌菊芬送到门口回进来,老四拉住她的小臂道:“小阿囡,我今天来吃你的喜酒了。你说永不嫁人的呀,哼!今天你做甚么?”凌菊芬羞得不响。老四把几件小纹银摆设送给她,凌菊芬当真非常欢喜,说声谢谢四阿姨,倒破费你许多钱,真意不过去的。老大道:“不要客气,你嫁了过去,将来也好谢谢她的。”
老四道:“瞎说,不要你谢的。”凌菊芬笑了笑,走进小房间去摒挡一切。阿金娘留老四老大吃过饭,直守到四点多钟,还不见来接,当打个电话去问问王公馆一位帐房姓张的,说要到六七点钟才来,只好守着。又一回子,已是上灯时分,这天的局,早已不出。凌菊芬打扮得像新娘子一般,束条粉红绣花裙,穿件妃色法国闪光缎袄子,胸前缀上两只钻蝶,一朵大红山茶花,头上梳个堕马髻,插一条茉莉花。正中两朵仙人花,这般妆束,越觉得雍容华贵,明丽动人。这时候外边莽莽撞撞闯进两个打茶围客人,凌菊芬见了一怔。原来一位沈衣云,一位钱玉吾,都是凌菊芬同乡。
衣云瞥见凌菊芬打扮得这般簇新,很觉诧异。当问她道:“你今天可是往那里吃喜酒吗?怎么堂差也不来,我们刚在杏华楼叫你的呀。”凌菊芬羞红着脸道:“今天有些小事,没空来,对不住。”
玉吾这时只管对凌菊芬脸上出神。衣云又替玉吾介绍道:“这位便是福熙镇上钱玉吾,他今天刚到,一到便来望你。”凌菊芬只点点头,回答不出话来。那时外边老四走进小房间来,坐在一傍,和衣云打个招呼。衣云哪里想得到凌菊芬今天出嫁,只道往那里吃喜酒,因此又对凌菊芬说:“玉吾准明天在这里请客,不知房间空不空?”凌菊芬并不回言,只点点头。老四打趣衣云道:“承情你们大少爷,还要来帮场面,我看免了罢。”衣云说:“难道房间不空吗?”
老四道:“房间怎会不空,明天只怕小阿囡人不空,不能陪你们。”衣云道:“小阿囡不空,我们好隔一天来的,你老四不必替她回绝我们。”老四一声冷笑,凌菊芬只顾低头不语,半晌才坐近衣云身畔,和衣云、玉吾谈谈乡情,又托玉吾照顾照顾家里爷娘,玉吾一口应承。又问她可要回乡逛逛?凌菊芬想到自己身世,再无回乡之望,不觉一阵悲酸,吊下泪来。玉吾见此情形,不觉神醉。衣云也觉凄然。老四拉衣云到外房,告知详情,恍然明白。
这时外边一辆红色汽车已到,来接的人便是王公馆帐房姓张的。老四因小房间有客,不让他进去,陪他在大房间坐下。里面凌菊芬收拾一切,玉吾哪知其细,悄问凌菊芬到那里去?凌菊芬支吾道:“小姊妹家吃喜酒去。”玉吾又问:“明天要回来么?”凌菊芬低着头道:“怕不……”玉吾道:“不回来么?后天呢?”衣云已心里明白,见玉吾憨态可掬,不觉笑道:“玉吾,你别和她玩笑罢。名花有主,今日便是佳期,那边王大人正宝扇迎归。你瞧红色汽车已在门外。”玉吾猛听得,不觉怔住了,半晌问衣云道:“真的吗?”衣云道:“谁诳你。”玉吾一颗热辣辣的心,顿时冷了一半,说不出别的话,只道:“巧极巧极。我不远千里而来,送你的嫁……”凌菊芬含泪别了衣云、玉吾,走出小房间去。
那时大房间里正在办理交割手续,一回儿诸事完毕,龟奴摘下花标,砰!砰!放了几声爆竹,老四老大等,扶倩着凌菊芬登车。金大夫妇也眼泪索索送到汽车上。阿金娘老例嘱咐几句话,汽车夫跳上汽车,准备开车。那时候衣云、玉吾两人,也已走出房间,站在马路畔,目送一辆红色汽车风驰电掣而去,不觉呆呆若有所失。半晌玉吾才边说边走道:“我们想不到今天来送凌菊芬的嫁。”衣云再把详情说一遍,玉吾怅怅若失。看官那钱玉吾此番仍同尤璧如来沪,住在大西旅馆,偶然听得衣云说起,凌菊芬便是金大女儿银珠,回想到从前在安乐村见过一面,又想起前次到申,叫过一回堂唱,若即若离,很有情愫,不免心中热辣辣地,存了个不该转的念头,悄悄瞒着璧如,拉衣云叫她的局里来,又赶到小花园适逢遣嫁,眼见佳人已属沙叱利,只得懊丧归来,在璧如面前,推说姑夫家来。璧如此番来沪,本想开办书局,因股本未足,暂任东方中学教员。玉吾本想住到姑夫家里,因湘林在申,自避嫌疑,暂与璧如同住。
衣云连日陪他们游逛,一天适逢礼拜,饭后到大西旅馆走访,不见一人,茶房说看戏去了。衣云走出大西旅馆,正想往戏馆找寻玉吾、璧如,忽见湘林的丫鬟秋菊,同一娘姨,在马路上行走。衣云问她小姐杭州回来吗?秋菊道:“昨夜回来,刚到半淞园去。她打个电话给你,怎么没有打到?”衣云道:“今天星期,我不在局里。”秋菊道:“那末云少爷,你到半淞园去找她罢,老爷也在半淞园。”衣云道:“理会得。”当下搭电车到西门,接高昌庙电车直达半淞园门口,售票入内,下找寻了一回,只不见湘林,走得腰酸脚软,坐在水阁里喝茶,靠窗眺许多小划船上,双桨齐划,往来如织,不觉心旷神怡。一回子忽见远远一艘船上,坐着个女子,幽娴澹雅,正是湘林,待她划近水阁,对她招招手。湘林也便吩咐舟子傍岸,衣云跨上船去,并肩坐下,喜形于色。打量湘林,庞儿虽略觉消瘦,丰采依然婉约,服妆朴素,态度凝静,衣云眼为一明,当问湘林,你家爹爹呢?湘林说他送我来了,原车回去。衣云道:“停回他来接你吗?”湘林说:“是的。”衣云道:“我刚才在路上碰见秋菊,方知你在这里,特来找寻。”湘林说:“我刚才打电话给你,本想同你来的,那知你不在局里。”衣云道:“今天星期,未到局里。前天我到过你府上两次,都扑个空。”
湘林说:“我杭州去了,昨晚才回来。”衣云道:“我们一碰已四年多不见了,谁想今天在这里相见。”湘林默然。衣云又道:“玉吾也在上海,湘妹你见过他么?”湘林愤愤道:“我要见他则甚?”衣云不敢再提。一回子泊舟登岸,两人仍走到水阁里啜茗,随意清谈一阵。湘林望望表上,说六点钟已到,汽车怕已等在园外,我们同车回去吧。两人走出园门,果见汽车夫迎上前来说:“老爷在庄上,吩咐我接小姐回去。”湘林道:“理会得。”当同衣云登车。衣云在汽车里邀请湘林,到新利查吃夜饭去。湘林允应,吩咐衣云先等在新利查,她回去一次便来。衣云道:“那末你吩咐车夫开到广西路口停一停。”湘林照说一遍,汽车夫当真开到新利查门首停歇。衣云先下车,入内找个小房间坐守。一回儿,湘林翩然而至,衣云让她坐下,替她点菜。湘林道:“无须点得,你叫客公司菜吧。”衣云吩咐两客公司菜,西崽自去照办。两人又讲了一阵闲话,湘林免不得把玉吾一番书,诉说一遍。说到结尾,泪珠莹然。衣云也心如刀刺,十分难受。湘林此时不比从前羞涩,说话慷爽大方得多,慨然道:“我拒绝玉吾,为的是谁,明人不必细说。你若置我度外,我别无路走,有死而已。”
衣云说:“我那里肯忘你,只恨飘泊海上,不能自立,一时难作归计。”湘林叩衣云近状,默然半晌。吃罢两色菜。湘林又愀然道:“尔我神交,不比等闲。有约在前,当彼此信守,生死不渝。”衣云说:“这个自然,岂用你说得。但是何年何月,得遂我们素愿呢?”湘林拭着泪痕道:“只要你有这条心,那怕天荒地老。”衣云又祷告似的道:“那么天不绝我沈衣云,总有圆满的一日。”湘林又泪潸潸下,一回儿又道:“我这次本想多住几天,生怕玉吾纠缠,明天便要回里,你也不必来送我,以后只消方寸间常念着荒村陋巷中,有含辛茹苦的一人守着你,那便不负我的期望了。”衣云忍不住也吊下泪来。湘林授块帕子给衣云揩干眼泪,西崽正送上两客白汁桂鱼来。湘林望了望,搁着刀叉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