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云问:“你怎么不吃呀?”湘林摇摇头说:“鳜鱼我想起就怕,不敢上口。”衣云道:“为的什么?”湘林说:“那年水涨,乡间鱼虾很贱,我家祖母,喜吃鳜鱼,一天在市上买一尾二斤多重大鳜鱼,哪知破开肚皮在鱼肚里发现一件东西,你道甚么东西,见了使人毛发悚然。”衣云道:“可是蛇吗?”湘林说:“不是蛇,是一只死人的指头。”衣云听得,猛吃一惊,问道:“死人指头,怎会到鱼肚里呢?”湘林愀然道:“那年水灾,乡间不知淹死了多少人,也有为了田庐淹没,自寻死路的往往在澄湖口,发现尸首,真说也可惨,大半腐烂不全了,鳜鱼的齿最利,那里顾得是尸首,不吞食呢。”衣云听说,也不敢食,叫西崽来换上两客炸鸡肫。吃罢,湘林要先跑。衣云依恋不舍,又谈了一回,直到会过帐,一同出门。衣云要送到九寿里,湘林叫他不必多此一举,各自雇车回去。
明日上午,衣云又往九寿里,一问湘林已回澄泾,怅怅而返。去访玉吾、璧如,玉吾尚未起身,璧如已到校上课。衣云估量玉吾有久居之意,便引他到庄上弄弄笔墨,玉吾便借着站脚。从此以后,晚上衣云、玉吾总在一块儿游逛。光阴迅速,春去夏来,一天空冀约衣云、玉吾、璧如同往一苹香吃番菜。
正走上楼梯,忽听下面砰!砰!几响,接着一片脚声,看门巡捕,不住吹着叫子,嘘溜!嘘溜!空冀奔上楼去发怔着,一回子西崽来说:“不得了,下面闹出乱子,暗杀党打死了人。”空冀等走向阳台上下瞩,只见围着一大堆人,巡捕押了一辆汽车前走,汽车里横着一位很英武的中年男子,已气息奄奄,面无人色。空冀等各自惊叹一回,检个房间坐下点菜。忽的走进三四个武装巡捕来,在四人身畔搜检一遍,又盘问一番,方始退出房间。空冀等惊定,叫西崽来,问打死的甚么人?西崽说:“这里老主顾,便是贵州人王蕴华。”空冀、衣云、玉吾各吃一惊,说王蕴华打死了么?哎哟,可惜。璧如不知王蕴华什么人,问道:“是谁呀?你们认识的吗?”玉吾回说:“是你的甥婿。”璧如道:“胡说。”衣云道:“一些不打谎。”璧如道:“什么话?我没有姓王的甥婿。”衣去忍不住把凌菊芬出嫁的话说一遍,璧如面上羞着,心里老大替甥女可惜。
空冀也道:“惜哉惜哉,我替凌菊芬叹口气,从此寡鹄悲鸾,一生完结。”玉吾对衣云笑笑道:“老哥,我们送了凌菊芬的嫁,今天又送他丈夫的死,那真意想不到,总算和同乡人有缘的了。”衣云也道:“奇极巧极。”当下天色已晚,西崽送上菜来,空冀吩咐西崽斟上四杯白兰地压压惊,又叫了个菊云老四的局。一会子老四来了,空冀告诉他王蕴华已死,老四说:“瞎三话四,前天凌菊芬还来望我的咧,没有说起他丈夫生病。”空冀道:“一个人不生病也要死的,难道一定要生病会得死。实告你,他刚才给人打死在这里大门口。你不信,马路上还有血迹咧。”老四吓了一跳道:“真的吗?”空冀道:“我和他又没冤仇,造甚么谣言。”老四吓得颤战着,摇头叹息,又一叠连声替凌菊芬叫苦。空冀道:“他死也死了,你替他叫甚么?若王蕴华死了,凌菊芬不妨再嫁呀。”老四道:“再嫁这句话难说,王蕴华的家庭,我晓得细底。他家老太太非常严厉,蕴华见她也十分惧怕,平常早晚请安,不失时刻。当初凌菊芬进门,老太太当她丫头般看待,要打要骂,苦头吃足。我去望她,她总是一包眼泪对我。后来听说亏得老太太有个内侄姓管的,在老太太面前几次三番替凌菊芬说情,老太太很信内侄的话,算把凌菊芬看重了一些。现在王蕴华一死,那个小孤孀不知要苦到怎样田地呢!”空冀笑道:“苦到同王蕴华一样,也至多的了,再没再苦。”
说得一座大笑。衣云又对玉吾说:“照此看来,祸福无常,总说不定。当初凌菊芬嫁王蕴华,谁不艳羡,可是今儿又怜惜她了。”玉吾默然。老四插嘴道:“沈大少说话,一点不错。一个人的命运真说不定,天公在上面管这笔帐,凡人一强也强弗转。”
正说时,西崽进来说:“王蕴华已死在医院里,凶手在逃。现在通班巡捕,在马路上踩缉。”老四听得,又呆呆不响。空冀道:“老四你回去吧,我们要散了。”老四撒娇着道:“我不敢走,你送我回去。”空冀笑道:“你的胆子也太小了。王蕴华虽则阴魂不散,你跑下楼,不见得转你堂唱的呀!”老四把空冀拧了一把,空冀会过钞,一同下楼,当真送她回去。过了十来天,报章上登着王蕴华出殡路由。空冀、衣云、璧如、玉吾等又好奇心发,同往一苹香阳台上看出丧,果然瞧见白马素车里一位妙曼不可方物的女子,白头白扎,哭得脸儿惨澹无人色,那人便是凌菊芬。大家对她发怔,玉吾尤其如醉如痴。一回儿四人走下一苹香,碰见言复生,同到平安公司屋顶茗话,讲起王蕴华,空冀说:“怎会凶手始终捉不到的呢?”复生道:“那批军阀,平日恣肆骄横,结下冤仇,切肤刻骨,不比平常,所以刺客也非等闲之辈,那里一时三刻捉得到呢!”空冀等叹息一回。忽见有个丰姿绰约,举止倜傥的中年女子,走过茶桌一边,横着秋波,对空冀盈盈一笑,害得众人都像风魔了一般。正是:
琼楼笙管销魂地,又遇华鬟劫里人。
不知那女子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三十八回黄金市爱不用蝶蜂媒红粉好名甘为牛马走
话说对空冀盈盈一笑的那人,也是个浪漫女子,叫做卜婉珍女士,出身并不微贱,她父亲还在广东做官,只因娘是个晚娘,放任她到这样子,像匹不羁之马,任意所之。空冀在白大块头那里,碰见几次,因此认识。当下见她飘然走过,媚眼撩人,不禁心摇神荡。尤其是言复生,一时动了吉士之念,很想问鼎,乘人不备,一溜烟走到文明戏场,四面一瞧,只见婉珍坐在第一排坐位上,左右并没空位。言复生只能像皂隶般站在婉珍身傍,不时把双馋眼去引逗她。婉珍是个风月场中惯家,早看出苗头,打量复生,四十来岁年纪,胖胖身材,嘴唇上早留着两撇小胡子,品貌堂堂,大概不是个哭鬼,我何妨捞他几个外快,买双漆皮鞋穿穿。打定主意,叫茶房倒杯白开水来。茶房明知这是挑挑我的意思,陪笑应着,捧上一玻璃杯开水。
婉珍呷了一口,摸出只香烟匣子来,抽枝香烟。茶房连忙划根磷寸,替她点着。婉珍吸了一口,媚眼对复生一瞟,只见复生嘻嘻着嘴,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一张脸委实好看。复生见媚眼飞来,好像大旱已见云霓,快活得险些喊出妈来。走上一步,把根手杖,在婉珍丝袜上轻轻一戳,连忙陪笑道:“对不住,丝袜弄脏没有?”婉珍并不发火,缩起脚来拍了拍,对复生眼睛一横道:“絶格人倒也碰得着格,司的克一戳一戳,讨厌得来。”复生又赔个不是道:“一不留心,便碰到你脚上来了,很对不起。”婉珍把香烟盒子塞在袋里,摸出十来个铜板给茶房,站起身来想跑。那茶房眼睛只管望着复生,嘴里说:“小姐不必客气。”复生会意,摸出两毛钱给茶房。茶房接了,对婉珍说:“茶钱这位先生会过了,铜板收了罢。”婉珍并不客气,收了铜板便走。复生在后面如影随形的跟上屋顶。婉珍心想,此人手续办得不错,大概是个老内家,那么我也不必抄甚么远路,接近些吧。走到上面冷落所在,对复生回眸一笑,低低说声:“你痴了么,只管跟我走则甚?我身上又没糖给你吃。”复生涎着脸道:“你糖多着咧,肯赏赐我一些儿吗?”婉珍格格格笑了一阵,便和复生坐到亭子里。复生再细细打量她,二十多岁年纪,梳个S髻,小圆面盘,秀靥生春,媚目巧笑,樱唇皓齿,的确是个美人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