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冀想了想道:“哦,王散客,我道是谁?房间他开的吗?”老七道:“牌子上写的公记,大约公司房间。”空冀道:“他此刻在房间里吗?”我正有些事要找他,让我去会他一会。”说着,走出十号,踱进十九号去。只见三男两女,围着一张桌子,正在打小扑克。散客见空冀招呼着,空冀坐下一傍观看,一会子扑克打完,散客问空冀道:“你哪知我在这里?”空冀道:“文娣来说起,你开的十九号。”散客道:“原来老七来报告的,你在清和坊来吗?”空冀道:“我陪一位朋友,开的这里十号,即刻叫她堂唱,她从你这里转过来,说起你在十九号,我特来望望你。”散客道:“老七你也叫她的吗?”空冀道:“我介绍给一位北京客人叫的。”散客笑道:“你将来好开一爿妓女介绍所了。”空冀道:“北京客人,初到上海,人地生疏,喜欢逛逛,那末我尽招待员责任,介绍叫叫堂差,义不容辞。”散客道:“别人都好介绍,为甚么介绍文娣老七。提起那人,我恨不得生啖她的肉。”空冀骇然道:“你为甚么这样愤恨呢?”散客道:“那人太没良心了。”空冀笑道:“你要在堂子里寻婊子的良心,那么自己走错了路迳。他们本来朝秦暮楚,送旧迎新的。你说她没良心,不知怎样一回事?”散客道:“你有所不知。当初我认识她时,见她天真烂漫,不像火坑里人,所以我素来不入平康的,为了她,牺牲我一双清华高贵的脚,踏进堂子去。老实说,我的初衷,不是去嫖她,要想随时随地,劝化劝化她。我对她说:你的面貌,你的品性,完全不像吃堂子饭的,纯粹一个好小囡,你的到堂子里来,大概也是劫数难逃,将来劫满,便好脱离火坑。现在既是落劫到此,第一要拿定心,别胡调,保守好你自己的一片天真。外界一切虚荣,你只当云烟过眼,切莫留恋。你当知一失足,便堕泥犁,永无超生之日。你总要想到堂子里来,不是享福,是受罪,心里常存苦境。爷娘养我好好一个清白身体,小时候珍怜玉惜,现在到了这地步,差不多一件公共玩物,受众人的糟蹋,挨众人的笑骂,悲苦不悲苦。这一番话当她天真未泯时,她对我洒了好几次眼泪。后来渐渐听惯了,只当耳边风。我暗下留心她的举动,竟使我一番苦心孤诣,全功尽弃。……"
空冀道:“老哥,像你这样子嫖法,也算得别具苦心。你这一番话,简实是对牛弹琴。你去教妓女守贞,和教强盗行善一样,你自己发呆。”散客道:“那么她先前怎样对我哭呢?”空冀道:“她对你哭,便是手段,迎合你一番怜香惜玉的意旨。可笑你轻轻被她瞒过,只是你后来怎样看穿她不可为训的呢?”
散客道:“说来可笑。我见她对我眼泪汪汪,要我请客,我便尽力报效她,替她请了好几次客。谁知害了她,差不多由我双手,送她到十八层地狱里去。”
空冀道:“怎样你替她请客,翻害了她呢?”散客摇头叹息道:“不可说。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空冀又道:“怎样呢?”散客道:“她本来抵当自己积几个钱赎身归正,跳出火坑,谁知我请客请了一位银行界中着名的小丁,小丁有潘邓两项资格,当时席上便两下里眉来眼去,竟不把我主人放在眼里。亏得我胸无目的,放任他们去鬼混。后来他们越弄越不像样了,竟当着我面,打情骂俏。一天真岂有此理,想想要痛哭流涕的,你道我当了内人一副金镯,去请客,替她绷场面。我还怕她不知我一番苦衷,私下给一张一百二十元的当票她看。谁知她只是冷冷的对我,我这一气已是气得如丧考妣。后来席上替她要块帕子揩揩鼻涕,她叫娘姨去拿块手巾给我。停会小丁喝醉了酒,呕吐狼籍,她便把自己一块粉红丝巾,亲手替他揩拭。你想这一气,真要气得我泣血稽颡了。还不算数,那一天她要到共舞台,瞧梅兰芳的戏。我这时又逢经济竭蹶,好容易替亲戚借了十块钱,请她看戏,预定两个位置,谁知到那时候,我家老夫人也在座,我又不好陪她,那末牺牲一张券,未免可惜,特地赶到她生意上,吩咐她跟局的老六陪她去。老六初入平康,天真比她当然纯厚一些。我暗暗叮嘱老六监视老七的举动,不要在戏院子里碰见甚么熟客烂胡调。老六答应着。我又对老七订下一个密约,叫她看戏回来,到孟云旅馆谈谈,我已开好十七号房间。
承她一口答应诺诺而去。你知我的本意,决不是开了房间,转她念头,蓄心要她走到正轨上去,预备和她作长夜谈,数说她一番,熄熄她的邪念,抵当说得她翻然改悔,凄然泪堕,不枉费我一番生公说法的苦心。谁知变出非常,使人万万逆料不到。”空冀这时一惊,笑道:“怕老七不来孟云旅馆吧。”散客叹口气道:“唉,不来倒也罢了,她偏偏又来,偏偏和我作对,同小丁两人,住在我隔壁房间十八号里,听他们俩一递一答讲梅兰芳唱的戏,讲得起劲,索性学着唱,唱了一阵,索性大做特做起来。你想她在我隔壁,笑啼并作,简实做给我看,像小囡吃东西一般,戏牙戏牙我。
试问当其境者,心里存何感想,还是哭呢?还是笑?你想我这一夜十个钟头里挨到天亮,真是险些儿气得一瞑不视。”空冀听得,不禁荡气回肠,摇头叹息道:“妓院本来寻快乐的地方,妓女本来给人寻快乐的一件东西。现在照你说来,妓女真变了一个气块。你老哥到堂子里去嫖,简实不是去寻快乐,仿佛像奔丧回籍的孝子,钻到孝帏里去,抚棺大恸一样。不但你自己椎心泣血,便是连吊客也要替你挥一掬伤心之泪。唉,老哥啊,我瞧你身体搭浆,看穿些,节节哀罢。”散客听得,毫不在意,旁人一齐拊掌大笑。笑了一阵。座上有一位小大块头,留一撮小胡子的那人道:“我们也算得苦劝他了,他只是迷着本性,像怡红公子失掉通灵宝玉一般。”散客道:“我一些也不迷,所恨那水性杨花的老七,不能受领我一番金玉良箴,她竟愿甘受人蹂躏,愿甘受人侮辱,那真无法可施。”空冀道:“我要问你,你既和文娣老七这样恨如切齿,那么你此刻还要叫她堂唱作甚?”
散客道:“老七不纳善言,我已当他死掉一样。今儿我在试验她跟局阿姐老六的天真,只恨老六是叶非花,不能单独叫她。我见老七同来,心里恨她,实际上又没法挡驾。只有堂唱来时,不理老七,专和老六亲热。老六资格尚浅,你瞧她一无妓女习气,脸上和蔼可亲。说起话来,也很诚恳。那人比老七天渊之别,我想此人大可造就。去年我叫了她好几次,每次和她开诚谈判,说得她佩服我到极点。她现在不当我嫖客,叫我老夫子。我也不当她婊子,当她女弟子。
她买了几本女孝经烈女传,要我教她,我答应她,过正月半,上午抽一个钟头,登门教诲。她感激到我万分,此人我一定可以说,包可造就,的确是个出类拔萃的女子。”空冀笑道:“那要瞧你杏坛训迪功夫了。”众人听得,又哗笑一阵。那时座上一位小大块头,领着两位女子,告辞而去。房间里只有散客、空冀和另外一位三十多岁,黑苍苍面孔的人。散客引见道:“这位便是汪寒波先生,也是小说家。刚才去的那人,便是亚洲中学校长,楼东杰先生,教育家兼法学家。两位女子,他校里的教员。”空冀道:“那位楼东杰先生,名字好像很熟。”散客道:“他本来很有名望,虽没律师文凭,律师牌子,可是报章上常常有人登他法律顾问的广告。”空冀道:“这未免笑话吧。他没有文凭没有牌子,怎好称做大律师呢?”散客道:“上海地方,马马虎虎,有谁去搜他脚底。他只要当一个门角落里军师,替人家设计划策,做做状子,办办交涉,生意就有得忙了,何必一定要站到公堂上审判厅去呢!"空冀道:“原来如此,仿佛前清的讼师一样。”散客道:“讼师蒙了律师面具,也是一位新旧调和派的人才,现代不可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