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如的红衣服已经使我的战线动摇了。六时发现火炉上点起一对大红蜡烛,上有金字是“三阳开泰”“五色文明”。
“谁点红烛?”
“周妈点的。”
“谁买红烛?”
“还不是早上先生自己在城隍庙买的吗?”
“真有这回事吗?”我问。“真是有鬼!我自己还不知道呢!”
我的战线已经动摇三分之二了。那时烛也点了,水仙正香,兔灯、走马灯都点起来,炉火又是融融照人颜色。一时炮声东南西北一齐起,震天响的炮声像向我灵魂深处进攻。我是应该做理智的动物呢,还是应该做近情的人呢?但是此时理智已经薄弱,她的声音是很低微的。这似乎已是所谓“心旌动摇”的时候了。
我向来最喜鞭炮,抵抗不过这炮声。
“阿经,你拿这一块钱买几门天地炮,余者买鞭炮。要好的,响的。”我赧颜的说。
我写不下去了。大约昨晚就是这样过去。此刻炮声又已四起。由野炮零散的轰声又变成机关枪的袭击声。我向来抵抗不过鞭炮。黄妈也已穿上新衣带上红花告假出门了。我听见她关门的声音。我写不下去了。我要就此掷笔而起。写一篇绝妙文章而失了人之常情有什么用处?我抵抗不过鞭炮。
说避暑之益
我新近又搬出分租的洋楼而住在人类所应住的房宅了。十月前,当我搬进去住洋楼的分层时,我曾经郑重的宣告,我是生性不喜欢这种分租的洋楼的。那时我说我本性反对住这种楼房,这种楼房是预备给没有小孩而常川住在汽车不住在家里的夫妇住的,而且说,除非现代文明能够给人人一块宅地,让小孩去翻筋斗捉蟋蟀弄得一身肮脏痛快,那种文明不会被我重视。我说明所以搬去那所楼层的缘故,是因那房后面有一片荒园,有横倒的树干,有碧绿的池塘,看出去是枝叶扶疏,林鸟纵横,我的书窗之前,又是夏天绿叶成荫冬天子满枝。在上海找得到这样的野景,不能不说是重大的发见,所以决心租定了。现在我们的房东,已将那块园地围起来,整理起来,那些野树已经栽植的有方圆规矩了,阵伍也渐渐整齐了,而且虽然尚未砌出来星形八角等等的花台,料想不久总会来的。所以我又搬出。
现在我是住在一所人类所应住的房宅,如以上所言。宅的左右有的是土,足踏得土,踢踢瓦砾是非常快乐的,我宅中有许多青蛙蟾蜍,洋槐树上的夏蝉整天价的鸣着,而且前晚发见了一条小青蛇,使我猛觉我已成为归去来兮的高士了。我已发见了两种的蜘蛛,还想到城隍庙去买一只龟,放在园里,等着看龟观蟾蜍吃蚊子的神情,倒也十分有趣。我的小孩在这园中,观察物竞天择优胜劣败的至理,总比在学堂念自然教科书,来得亲切而有意味。只可惜尚未找到一只壁虎。壁虎与蜘蛛斗起来真好看啊!……
我还想养只鸽子,让他生鸽蛋给小孩玩。所以目前严重的问题是,有没有壁虎?假定有了,会不会偷鸽蛋?由是我想到避暑的快乐了。人家到那里去避暑的可喜的事,我家里都有了。平常人不大觉悟,避暑消夏旅行最可纪的事,都是那里曾看到一条大蛇,那里曾踏着壁虎蝎子的尾巴。前几年我曾到过莫干山,到现在所记得可乐的事,只是在上山路中看见石龙子的新奇式样,及曾半夜里在床上发现而用阿摩尼亚射杀一只极大的蜘蛛,及某晚上曾由右耳里逐出一只火萤。此外便都忘记了。在消夏的地方,谈天总免不了谈大虫的。你想,在给朋友的信中,你可以说“昨晚归途中,遇见一条大蛇,相觑而过”,这是多么称心的乐事。而且在城里接到这封信的人,是怎样的羡慕。假定他还有点人气,阅信之余,必掷信慨然而立曰:“我一定也要去。我非请两星期假不可,不管老板高兴不高兴!”自然,这在于我,现在已不能受诱惑了,因为我家里已有了蛇,这是上海人家里所不大容易发见的。
避暑还有一种好处,就是可以看到一切的亲朋好友。我们想去避暑旅行时,心里总是想着:“现在我要去享一点清福,隔绝尘世,依然故我了。”弦外之音,似乎是说,我们暂时不愿揖客,鞠躬,送往迎来,而想去做自然人。但是不是真正避暑的理由,如果是,就没人去青岛牯岭避暑了。或是果然是,但是因为船上就发现你的好友陈太太,使你不能达到这个目的。你在星期六晚到莫干山,正在黄昏外出散步,忽然背后听见有人喊着:“老王!”你听见这样喊的时候,心中有何感觉,全凭你自己。星期日早,你星期五晚刚见到的隔壁潘太太同她的一家小孩也都来临了。
星期一下午,前街王太太也翩然莅止了。星期二早上,你出去步行,真真出乎意外,发见何先生何太太也在此地享隔绝尘世的清福。由是你又请大家来打牌,吃冰淇淋,而陈太太说:“这多么好啊!可不是正同在上海一样吗?”换句话说,我们避暑,就如美国人游巴黎,总要在I'Opera前面的一家咖啡馆,与同乡互相见面。据说Montmartre有一家饭店,美国人游巴黎,非去赐顾不可,因为那里可以吃到真正美国的炸团饼。这一项消息,AnitaLoos女士早已在《碧眼儿日记》郑重载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