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二等清客爷们得了这个风流差使,一声得令,便如围场鹰犬,直冲向前门一带,飞腾奔突,爬搜剔刮,把全挂子武艺拿出来,忙了几天,都是低头垂手而归。说:“要是天上去了,不然没觅不着的。”鹤山听了默然不语,想这是定在天津了。这时绿筠已得了门上的秘密报告,心里早已明白。只可惜鹤山没向绿筠磕上几个响头,请他寻去。要是请他寻去,不上两点钟就得把个明妆丽服的青儿携回府来了。真是:人间真有珊瑚网,会看西施含笑来。
论优伶奇情发妙语
斗艳曲白首倚红妆
却说青儿母女到了北京,原也向鹤山府第请见过几次。只那些管门太爷们,平日声势已是不小,又受了新夫人的密令,越发的凸着肚子,努着眼珠,比哼哈两将还要凶上几分。青儿想:“原不应到门求见,放着个特命代表在京里,怎不去先找他来。”便连日去找仲甘去,那知他已公干出京去了。
两翻落空,只得先打点起本分来。亏得原有几个同业熟人在京,帮着租了个房子,请个帮闲名士另取了挹芬的名字,开张延纳起来。那时是南花鼎盛的时代,只须门口有“姑苏”两个字,便是轰动一时。不上半月,险些把门户都挤破了。
那时有个人也算是热肠冷眼的,问挹芬道:“你原是要唱戏来的,氍毹一上,京国蜚声,原是件极名隽的生涯,怎变了面目,做起这窑子生涯来?”青儿微笑道:“一时有一时的机会。前儿的北京,把窑子瞧得是下等人走动的地方。如今光复了,南方来的不是元勋,便是伟人,北京的眼光慌忙兜转过来,大家说道:“‘如今比不得从前了,南方是交着运的,不要说窑姐儿,便是狗尿猫屁也有些香气的呢’。”那人道:“便依你这样说,他们既把南方人当做宝贝,唱戏也好,何必又跑到这窑子里来呢?”挹芬又笑道:“戏子是产在北京的,窑姐是出产南方的。现在北京人心理,不把同戏子比肩的官吏放在眼里,却把窑姐同乡的革命党抬到天边。我又为什么定要守着旧例,去上戏园呢?”那人听了,不觉拍手大笑道:“好好!瞧你不出,竟有这些见解。这京华风月,被你占定的了。”说了几句,起身走了。
挹芬方送他出房,忽有个人从床后笑将出来道:“如何?
今天可信了老夫了!”原来那笑将出来的不是别个,是京里着名的破靴名士杜丁卯。挹芬回头笑骂道:“你没先讲过,怕奴便讲不出几句么?”丁卯笑道:“好呢,我好意教了你这句话,借他口舌,替你登个奇妙无比的广告,还来反骂我呢。你等着罢,看我杜丁卯以后还肯多嘴呢。”挹芬回嗔笑着,将他向个洋式榻上一推,自己向妆台支颐道:“你怎说这是个奇妙无比的广告呢?”丁卯道:“你还不晓得,他是个京里出名的花丛呆子,平日仗着一点科举资格,常有人请他应个座儿。他要不见姐儿罢了,见了时,他总装出副怜香惜玉视窑姐如子女一般的神情来,问原姓哩,原籍哩,怎样堕落哩,亲生父母死也没有哩。那一派肉麻骨绉的说话,竟像刻板传单一般,不问是谁,总要分赠一张的。有识得他脾气的,装模做样的说了几句顾念恩私不甘沦落的话,他便至诚恻怛的逢人便说,谁是污泥不染,谁是沦落可怜。在他不过借这几句话,来装个花丛宗匠、知已倾城的场面。那些后生听他这样一说,少不得信他是老成典型,奔走恐后起来。他今天来时,我在后房早听见了,所以特地招你进来,教了这翻话。他这一去,包管替你装头镶尾的说来似巨眼红拂哩。”丁卯这一席话说得挹芬非常感激,不知不觉的坐向丁卯身侧道:“这样说来,倒是错怪了你哩。”
丁卯笑道:“既知是错怪了我,还不与我赔罪?”挹芬笑道:“措大入花丛,有何大欲,一杯浊酒,便教你快活了。”
丁卯跃起道:“你原是个聪明人,快叫他预备罢!”挹芬见他揎起了六七寸的大布褂袖儿,掷下了油渍污着的帽儿,长眉秀目,比轻裘窄袖的时下少年却俊爽了许多。便笑着叫新雇的丫头拿着体已钱去酤了几壶酒、几碟菜来,自己陪着他小饮。丁卯执杯笑道:“沈挹芬也配陪杜丁卯么?幸没人撞来,不然就给小报主笔做资料去了。”挹芬听了这话,若有所思。丁卯暗暗叹息着。
外面忽然送进张条子来,丁卯向挹芬手中一看,笑道:“恭喜!这便是即刻一席话的影响哩。”挹芬问那叫条子的是谁。
丁卯笑道:“绝妙人才,绝轻年纪,包管称心如意。”挹芬不语,却将那条子一横一竖的折叠着。丁卯道:“你不赶紧去么?”
挹芬道:“且还陪你一回儿。”丁卯笑道:“我倒也不必你陪。
只这些人的脾气,见一呼便到,是不欢迎的。定要望他眼穿,等得他口渴,才给他见这么一面,他才肯视为至宝,奉若神明呢。”说完,立起身来,笑指着壁上悬的那个镜屏道:“挹芬,挹芬,你准备着做京华尤物罢。”径自去了。
挹芬知道丁卯熟人很多,说的话是不差的,欣然到了那里。
只见席上围坐着的全是几个须眉皓然的人物,那里有什么轻年妙质。想要回身时,吃他们走下个人来,鉧了自己坐在个其老无比的老人身侧。只见那老人穿了件紫酱缎的袍子,一字襟的玄缎马甲,戴着个瓜皮帽儿,帽沿上却镶了个猫儿眼帽。正苍颜白发,却还有一二分的神彩。一手执着支雪茄,一手揽着挹芬道:“还没修谒,翻难了一双莲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