挹芬含笑不语,打量那些座客,觉得北京人物究竟比扬州盐商清贵些。便见对面一个老人笑指着叫自己的道:“这位是帝师李伯纯,从没倾倒过人的。今天还是自己出主叫的条子呢。”
挹芬才知是个名满全国的才子,不觉黍谷春回瓠犀微绽的笑道:“乡间蒲柳,那里够得上名公品题。还请李大人包涵着罢!”
说完微扭姣躯,斜贴向伯纯肩际。
那位老才子不觉把老花眼险些挤了个没缝,一手取过挹芬手里的执扇来。见一张素绢还没有题款,便随手摇了几摇,笑向挹芬道:“你拿着这个,不怕做班婕妤么?”挹芬原不懂这句话,却晓得总是句调谑,便含羞不语,微把溶溶眼波斜注着伯纯。众人见了啧啧赞道:“秀外慧中,沈挹芬佳人哉。”
正说时,挹芬的琴师来了,挹芬全神贯注唱了段《汾河湾》。到那曲中妙处,将眼光不住的过去,直把伯纯做了当年平贵。伯纯那里经过这些,自己也不知那里来气力,把挹芬那手握得紧紧的,只怔着发呆。直到挹芬唱完了,问他还要唱什么,才醒了过来。合座击节道:“不料挹芬有此绝技。从今宣南菊部要重翻旧案了。”
正说着,忽然帘子一起,一个人直笑进来道:“这算得些什么,你们还没听过他的绝唱呢。”众人看时,却是杜丁卯,忙起身让坐。挹芬纳闷着道:“怎的他也来了?”丁卯却笑向挹芬道:“我说的话如何?”伯纯问是什么话。丁卯道:“我说你是个耆年硕德,最疼女孩子的呢。”挹芬一笑。众人道:“丁卯,你说我们没听过沈娘绝唱,是那一出呢?”丁卯笑指挹芬道:“那出他轻易没为人唱过。说出来时,这妮子要怪我多嘴呢。”说完,眼看着伯纯,见伯纯正怔怔地的听着。
挹芬听了丁卯的话,早明白了一半,却半嗔半喜的向丁卯道:“这杜爷今天可醉上来了。自己来迟了,没赶上奴《汾河湾》,却把这些话激李爷。便是李爷真个激上了,奴那里有什么绝唱呢?”说完,将纤手摩挲着伯纯肩上道:“请大人赏鉴支昆曲罢!”伯纯喜着还没及答应,丁卯把箸击着桌道:“着,着。”挹芬道:“偏不唱给你听,看你乐些什么。”说完,回头一笑,就伯纯面前的茶盏润了润喉,唱道:[山坡羊]忆春宵栖迟死帐,挨承漏沉酣佳酿。
丁卯笑道:“沈挹芬不输王美娘,只问伯纯先生何如当年秦小官呢。”挹芬向丁卯看了一眼,接着唱道:悄阳台匆匆会难,杳巫山铭刻情和况。
伯纯道:“下该是小生唱了。丁卯,烦你充一宵秦种(重)罢!”丁卯点头,笑向挹芬道:“你不要着急,我是代李大人的呀!”挹芬一笑,丁卯便唱道:[五更转]扰情怀夜依卿旁,啼痕点点青山上。
今朝堤畔萍逢,洵是良缘天相。
挹芬笑道:“你既先说明了,奴且假认你是个秦种(重)罢。”接着唱道[园林好]感深恩山高水长,痛微躯残膏剩香。
挹芬唱着这几句,含笑向着伯纯。丁卯将箸击着桌沿道:“可恶,可恶。明对着秦小官,却偷唱与李伯纯,这醋钵是惯定的了。”众人哄然大笑,挹芬自润了润了口唱道:[江儿水]恨入章台肮脏,昔日青青,偏愧问东风飘。
唱到这儿时,声韵便低了许多:
[玉交枝]门楣厮仿,遇天涯双双故乡,蚊龙伫待风云壮。
丁卯急接着道:
羞煞奴四海一空囊。
[五供养]自揣萍踪浪荡,叹旅店羁栖,晨昏鞅掌。玉人空有意,金屋向何方,论十斛明珠岂易商量。
唱完了,笑指着伯纯道:“落魄穷儒,何来金屋,我不过是代伯纯先生唱着的。真要量珠下聘,还请伯纯先生自己出场罢!”伯纯欢然道:“真个让老夫来献丑罢。”众人认是伯纯要接下去唱,都纳罕静听。那知伯纯竟霍然立了起来。真是:清歌檀板春明夜,头白分司老尚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