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不打紧,只有那荆渔阳是常同尾生一起,平日直心快口,全没一点城府的。如今见尾生变了一个人一般,不觉自己也不信自己起来,想:“难道眼珠儿生在前门石狮子顶上去了?
怎便认识了这半截英雄。”初还含忍着,后来见尾生与健斋出必同车,人必接席,整两三个月不到寺里,简直安心贴意做大公子门客去了,便再也忍不祝发一回狠,将胸脯一拍道:“戒什么鸟酒!他的话也值得听?”从此每日大醉着。一天正喝得醺醺在路上撞,忽见迎面一辆汽车,风一般驶到眼前便停了。
车中走下两个人来,不是尾生随着健斋还有谁?真是:气节轻于春柳絮,一经吹拂便猖狂。
姨娘作遗产公用
燕尾生以一怒动听
却说渔阳见从汽车上下来的正是燕尾生,心里想:“今天找到了,看他有什么嘴脸给我。”便努出眼珠,挺起肚子,立在当路,专等尾生来招呼。这原是渔阳的不是,他自己也不向身上看看,穿些什么衣服,也值得坐汽车的人来招呼他。怪不得尾生正眼也不瞧一瞧,高视阔步的随着健斋跑进个沤钉兽环的大门内去了。渔阳经这一来,不觉像背上浇了一镟子冷水般,血脉都气得险些儿停住了。停了一回,才看着大门骂出声来,咬紧着牙齿道:“看以后罢,我总认得你呢。”说着,自走开去了。
且说健斋,尾生今天所访的不是别人,是他父执阁老南海瞿傲秋先生。这位瞿阁老平生没有别的奇才,只不发标劲,不计笑骂,不近新人。这三个不字的工夫,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扬历中外四十余载,尽经过了几次丧师割地,国破家亡之惨,他老先生却还是一人之宠,万人之望。有人送了他个绰号叫“改良长乐老”,也算是谑不伤雅的了。
他与健斋、韬庵的父亲方大将军原是至交。方大将军的脾气是最古怪不过的,发起牛性来,别人上去包管碰了一鼻子灰下来,只有瞿阁老会一阵嬉皮笑脸,能将他牛性按祝便是韬庵、健斋在方大将军面前是取得儿子资格的,讲到信用,还不及瞿阁老。所以他们弟兄有不开交事,总拉着阁老去婆婆妈妈充调停使的。这天健斋同尾生匆匆来谒,眼见得又有事来烦这位老人家了。
这时瞿阁老正在监督着几个门客,写生日做寿送往京内各门生故旧的请柬儿。一个个按着上年送礼的簿子计算着,说:“这是记名的道尹,前儿亏我一封信便补了潮循,是有数的肥缺儿,应该给他一个请柬的。”又说:“那是最没良心的混帐东西,两三重世谊不算,便是前年那得贿纵匪的一事,没我疏通着,看他还有脑袋?去年的生日,他竟好意思送了四幅寿屏、八坛绍酒就完了。今年还送这些堆不了的东西来,叫门子掼上街去,说请他自己用着罢。”
正唠叨着,忽听得院子里两个人直笑进来道:“谁冒犯了老伯,又独自抱怨着哩。”阁老见进来的正是健斋同尾生,不觉老面皮上一红,登时放出忧国忧民的态度来道:“那里是抱怨人呢。你想国家今日忧患正多,内有号寒之虫,外有负隅之虎,我们做官的宵旰忧勤,还怕无补国运,那些小孩子们燕安鸩毒的劝老夫做起生日来,那得不令人闻而叹息。咳,人心如此,天道可知。便有我瞿某一人撑持风义,怕也难挽狂澜呢。”
说完,颓然在一张醉翁椅上坐了,指着两个椅子给两人,居然有天道茫茫,予欲无言之概。健斋想:“这老头儿多怕又三日没受炭敬,所以发起牢骚来哩。”
阁老停了一回,待门客等把请柬收拾了自去,才转过颜色来,向着尾生道:“你是读过书本子的,替老夫想想,该气也不该?”依尾生前日的性气,见了这丑态,早拂袖离座,大骂而出了。此时却也叹了一口气道:“士风浇漓,于今为甚。只天下之重,寄于老大人一身。大将军方有事于国,倚老大人如筮卜,还望达观通变,慰苍生斯人之望呢。”瞿阁老听得这几句话可得意了,捻着几根鼠须叹息道:“老夫呢,原也目击疮痍,不忍高蹈。只这班后生小子官还没做大,先学了这一种下流习惯,不得不令人闻而叹息呢。”
接着回头向健斋道:“昨天承你不忘,又送了许多东西来,我竟老实不客气照单全收了。”健斋笑道:“这也值得你老伯说起的?前儿家大将军还说起老伯是人伦之表,吩咐侄儿时来亲近着,多受些教益哩。”瞿阁老抚掌笑道:“算了,算了!
老夫不知道你们父子都是天下第一等有心计人?提得起,放得下,把我当作堆子上泥人般,在你们掌上转着玩的。昨天送那份东西来,我早知父子兄弟间又闯了什么乱子,将木梢辇上肩来哩。今天果然来了。谁来信你这些话儿,有事快说罢!”说完忽的变了颜面,将眼睛闭着,抽了袋旱烟儿,放出一种堂皇听受的把势来。健斋不觉也笑了。尾生暗地向他努嘴儿,健斋才吞吞吐吐的道:“前天家大将军又听了三弟的话了,说侄儿”说到这儿,便涨红了脸说不下去了。瞿阁老闭着眼睛道:“说你怎样呢?”健斋嗫嚅道:“说六姨娘”说到这儿又停了。瞿阁老道:“六姨娘又怎样呢?”健斋又嗫嚅道:“说燕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