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从小喜欢民间俗乐,精通乐理,骨子里对红尘繁华由衷喜爱,路过杭州,不会不有所感触。自古写杭州的诗篇多不胜数,而他笔下的杭州,“市列珠玑,户盈罗绮”
倒还罢了,偏不该说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引的那金主完颜亮生出无限向往。若是普通人还罢了,有雄心霸图的人一旦对什么人和事有了向往,麻烦可大了。血流成河算轻的,搞不好江山易主。当然我并不愿意这样无限夸大文学的力量,但我喜欢这样有人情味的联想。
柳永的词大多和歌妓有关,这首《望海潮》也不例外。
据说柳永小时候在汴京的时候和孙何相交并同在王禹偁门下游学,王禹偁是太宗朝翰林学士,也是北宋初期倡导诗文革新的重要人物。两人因王禹偁的关系,虽然年龄差了十几二十岁,还是成了忘年之交。后来孙何中了状元。柳永漫游杭州的时候,孙何正在杭州为官,柳永自然想去拜访,但没想到孙何门禁甚严,柳永连大门都进不了。后来得悉孙何常邀歌妓到府上歌舞助兴,于是柳永填词作曲写了这首《望海潮》,并找到当时杭州城里的著名歌妓楚楚,拜托楚楚如有机会到孙府伴宴,就唱这首词。词里“千骑拥高牙,乘醒听箫鼓,吟堂烟霞”歌颂的就是孙何的风采。果然不久,孙何在中秋月举行宴会邀请楚楚唱歌,楚楚也就唱了这首《望海潮》,并告诉孙何词的来历,柳永自然也就见到了昔日的学长。这个故事出自《古今词话》,有些不大靠得住。因为那个时候的柳永应该还不到二十岁,还没到他在开封城里的歌词创作的黄金时期,跟歌妓的关系还没有全面展开,所以可能还是后人附会出来的。不过倒也不妨碍我们把他当作柳永的初露锋芒,小试牛刀。他没有想到,后来他要靠这门手艺在开封城里生活许多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在柳永《望海潮》里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都市盛景的描绘。山水不再是关注的重点,充满诱惑的都市可以满足人所有的欲望,奢靡的物质享受之后还可以提供精神沉迷的场所和氛围,我们享受它厌弃它可没有人可以离得开它。后来词人多用这一词牌描写都市的繁华富庶,都打他这处来。就像后来的秦观和晁补之笔下的扬州:
星分牛斗,疆连淮海,扬州万井提封。花发路香,莺啼人起,珠帘十里东风。豪俊气如虹。曳照春金紫,飞盖相从。巷入垂杨,画桥南北翠烟中。
追思故国繁雄。有迷楼挂斗,月观横空。纹锦制帆,明珠溅雨,宁论爵马鱼龙。往事逐孤鸿。但乱云流水,萦带离宫。最好挥毫万字,一饮拚千钟。
这种远景近景反复铺陈的景物描绘,不是词的特长,倒有点像以前的赋,说柳永开慢词长调之风确有道理。据说这个曲调“清新绵渺”,如果是小女儿持牙板在琵琶丝竹的伴奏下轻启朱唇,细声唱来,好像并不能唱出曲中声势。可惜柳七这一曲到底如何,终是不能闻了。
柳永大概在公元一○○五年来到汴京城,到他公元一○三四年终于中进士,这期间他基本上是在这座弥漫着浓郁生活气息和享乐气氛的城市度过。才子词人终成白衣卿相。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如果只能记住一句宋词,我会选这一句:“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可是读到这首词的时机很不好把握。年龄太小,善感的心难免狂放任纵,年龄大些,如若世事不大如意,碰上个类似“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的事情,会不会后悔曾把太多的时间用在了浮名虚利上?人生没有事事如意,我们能怎样度过青春岁月?
因为这首《鹤冲天》被皇帝御批:“且去浅吟低唱,要浮名何用!”他也就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了。“鹤冲天”一词出现在《花间集》韦庄的《喜迁莺》里:
街鼓动,禁城开,天上探人回,凤衔金榜出云来,平地一声雷。莺已迁,龙已化,一夜满城车马。家家楼上簇神仙,争看鹤冲天。
“鹤冲天”和“喜迁莺”都是恭贺举子登第的吉言,一旦科举录取,人生命运即刻改变,苦尽甘来。那些平时相悦的歌妓们等的也就是这一天,如若平日里相好有意的举子中了榜,那证明自己的眼光真是不差。举子登第后,常常聚妓开宴,拥妓畅游。有些名妓,非新第举子不接。京城中总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而柳永偏是有个性。就用个“鹤冲天”作了新曲的调名,填个抛却浮名的曲儿。谁能挡得住他的才华在当世已经一飞冲天?一颗心有凌云志,可风筝的线缠在多情枝蔓上,他放飞不了自己,说来说去,他还是读书人,还是一个忍字,说忍只是因为不忍不舍。秀香、英英、虫虫、安安的舞姿歌声旁,不知柳七的心里可曾快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