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小说里有一段“三妓挟耆卿作词”的故事。说的是开封城里最奢华的丰乐楼上,师师、香香、安安三人争着让柳永为她们写词,尴尬腼腆的柳七倒也左右逢源。我不知道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里的女主角是谁,当时为柳永把盏吟唱《鹤冲天》的是不是她?微醺的柳七是浪子,他的江湖是温柔乡里的翠襟红袖,是歌舞场中的凄恻悲凉。柳七是真的对她们好,这无边的红粉香幛不是他的选择,他未尝没有看透浮生的虚妄,如果人生只是无奈,青春也不过一朝的花期,这尘世为他准备的只有这一盅苦酒,怎么妖艳就怎么绽放,怎么痛快就怎么畅饮吧。柳永的《鹤冲天》是他为自己量身定作,官场不过戏场,伴君也似接客,谁比谁更高贵?
《鹤冲天》为柳永独创,后人少填。两首词调式也不一样,想来还是根据歌词情绪不同而定的。
闲窗漏永,月冷霜华堕。悄悄下廉幕,残灯火。再三追往事,离魂乱,愁肠锁。无语沈吟坐。好天好景,未省展眉则个。
从前早是多成破。何况经岁月,相抛亸。假使重相见,还得似、旧时麽。悔恨无计那。迢迢良夜,自家只恁摧挫。
柳永依然没有真正看透,后来他把“三变”改作“永”,快五十岁的时候终于勉强中了进士,进入候补文官行列。几年之后,身老无子的他最后病逝在异乡一个破败的寺庙中。再三追往事,离魂乱,愁肠锁。悔恨无计那。迢迢良夜,他在悔什么呢?
踏莎行与画堂春(1)
记得第一次看到北宋名臣寇准“拓枝癫”这个雅号的时候,忍不住笑出声来,好个寇老西,还真行呢,一个“癫”字神形兼备。不知怎的就想起那个在唐玄宗和杨贵妃面前大跳胡旋舞的安禄山。安胖子人长得又矮又胖,一个大肚皮拖在地上,可跳起当时流行的胡旋舞,可以一口气飞快地转它个百八十圈不喘气,也算一门绝技。
当然寇准可非安禄山可比,演绎小说和评书中,寇准的形象基本上是清官忠臣的代表,又智慧又勇敢,但这个道德文章和人品学识都堪称楷模的寇大人其实生活中还有另一个的形象,喝起酒来狂放不羁,填起小令深婉蕴藉,跳起舞来如痴如狂,完全不是评书传奇中说的那么俭朴和寒酸。就像这个“拓枝癫”的名头,如何不是跳拓枝舞的水平和痴迷的程度达到了一定的级别是不会有这样的名声的。唐人尚胡之风在北宋初年一代名相的身上被发扬光大,实在有趣。
真宗景德元年,辽军攻势凌厉,直趋黄河边上的澶州,威胁东京。智勇双全的寇准审时度势,逼迫着宋真宗亲自上前线抗辽。真宗还应该算一个心智与胆略不是太差的皇帝,碰上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寇准,有人在前拉,有人在后推,皇帝和大臣这一仗倒也配合得不算坏。与辽人签订的“澶渊之盟”,虽说还是赔钱赔物,但为北宋赢得了此后几十年的和平。胜利还朝后的寇准功盖群僚,家中夜夜笙歌。
这是一个春日的夜晚。晚宴即罢,歌舞刚刚开场。灯火通明的相府里,一只只手臂般粗细的蜡烛发出耀眼华丽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加了香料的蜡烛燃烧所发出的特有的香气。重重的帷幔后面精巧的乐队和美丽的舞娘碧桃已经准备就绪。那个时候一般人家是点不起蜡烛的,蜡烛还属于非常奢侈的用品,大多是用油灯,可寇丞相家里不光
客厅里点了蜡烛,就连马厩和厕所里都一样烛火通明。
随着一声清亮的鼓点,舞蹈开始了。咚,咚,咚咚咚,鼓声响起,由慢到快,一声赶过一声,催人心魄。突然如风过林梢,一阵清脆悦耳的铃声响起,那是碧桃手腕上佩戴的金铃在摇晃,人也如一阵风般转入了舞池。婀娜俏丽的碧桃穿着艳丽的长裙,小巧的锦靴,珠链玲珑,舞袖飞举。随着伴奏的乐声和鼓声,她时而轻盈柔软,时而刚健明快。舞到急处,如一团飘扬的飞雪,眼前仿佛有无数的人影在舞动,彩云一般的罗衫如花瓣儿片片绽放。舒缓处,她腰肢轻摆,眼波流转,曼妙含情。突然,一阵紧过一阵的鼓声又起,碧桃如一枝越转越快的牡丹花,飘到寇大人的面前,背向大人,向后一个深深的弯腰,用嘴轻轻衔起大人面前的酒杯,正对着寇准的手边,鼓声骤停,满堂喝彩。
好一曲风流妩媚荡人心魄的拓枝舞。这样的宴会和歌舞在真宗景德年间是开封城中一大盛景。当时的高官权贵没有人不曾到寇准的丞相府欣赏过碧桃表演的拓枝舞。拓枝是唐时西域地名,这种和胡旋舞一样也是从中亚一带传过来的民间舞蹈,在盛唐时候是非常盛行的,而到了宋已不是歌舞场中的主流,寇准不知道为什么对此情有独钟,也许是因为有了碧桃那个美丽聪明的姑娘吧,她就喜欢跳这个舞,仿佛前生带来的一般。那时候东京城中最好的拓枝舞,不在皇宫,也不在教坊,而一定是在寇丞相的府中。
寇准简直是迷上了这样的舞蹈,光看已不过瘾,更要亲自下场,与碧桃对舞,一边舞一边歌:“将相功名终若何,不堪急景似奔棱,人间万事何须问,且向樽前听艳歌!”不知道他大跳拓枝舞时是不是也有胡人的狂放。一个个长夜就在这样的欢舞中飞一样度过,清晨检点,蜡烛滴落的烛泪堆得像小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