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到了开放的盛唐,长安城里,宫廷内外,从教坊到民间,无不沉醉在来自西凉、龟兹、疏勒、高昌甚至更为遥远的域外音乐中,李唐王室本来就带有胡人血统。说玄宗总想起他的音乐歌舞和浪漫个性,其实他开疆拓域好大喜功的劲头不输给汉武帝,在对外关系上奉行强硬的拓边政策,对能够扩张疆域的将领加官晋爵,毫不吝啬。边疆守军热衷于对外开战以博取功名,边疆战事逐渐频繁。事实上重用胡将的做法直接导致了后来的安史之乱和藩镇割据。但在四海升平万邦来朝的盛时,谁又想得到后来的战乱呢。
盛唐时期,西域与河西走廊都在唐朝的控制下,驻兵达到十五万,兵权政权都在河西节度使手中。六州是当时西域的伊、凉、甘、石、渭、氐等六州。每一个州都有类似于军歌一样的战歌,沿用的依然是汉朝时候的叫法,叫做鼓吹曲。古人打仗讲究一个声势,所谓一鼓作气,开战前一定要比谁的气势大,所以鼓吹曲用的乐器一般都是鼓、箫、钲、笳等,合奏起来以壮声威。把六州的军歌组合在一起演奏就成了一个规模庞大气势不凡的交响曲了。那时候叫大曲。唐玄宗就很喜欢这种热烈、狂放、激昂的大曲。这一点很像他的先祖太宗皇帝,听到《破阵乐》就忍不住跳入舞阵手舞足蹈。玄宗最喜爱的乐器是一种来自西凉的羯鼓。据说有一次,他听乐师抚琴,听了一会儿不耐烦起来,命琴师退下,命人击羯鼓,“为之解秽”。鼓声焦杀鸣烈,急促激荡。他听到高兴处,亲自下场,技法不逊于当世羯鼓高手。宫廷乐师李龟年也擅长羯鼓,玄宗问他,你用过多少根鼓槌?李龟年说,臣打断过五十根。玄宗有些自得地说,我打断的鼓槌可以装三个大柜子了。我们还真的不能不佩服这个皇帝在音乐上的执著,他对自己喜爱的东西真的舍得投入,包括对边疆的战事、对音乐、对玉环。
《六州歌头》就是六州曲中的一段,并不一定是最开始的那一段。一般大曲奏过了序曲之后,舞者才上场,然后歌手再登场。乐曲反复许多遍,每一遍乐声、舞队和歌词都不同,比现在的交响乐、音乐剧、舞台剧什么的复杂多了,其繁复庞大华丽的场景与气势远远超出我们的想像。歌头一般指的是歌者开始唱的第一段。六州曲在唐朝的宫殿里演奏时的歌词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到了北宋,仍然沿用《六州歌头》为鼓吹曲,只不过,宋人不好战,鼓吹曲没有用在战场上,而是用在了庙堂之上,庄严雄浑的乐声用来歌颂天神和祖宗的丰功伟绩。一般说来,这样的歌词以四言为一句,典雅庄严,千篇一律,没多大意思。直到后来文人取其中急促激荡的歌头部分填写一些表现激昂雄壮气势的长短句,《六州歌头》才成为了一个极有特色的词牌。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婴,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絃桐,目送归鸿。
这是北宋贺铸的《六州歌头》。贺铸人称贺鬼头,身上有侠气,年轻时在汴京城里也是赫赫有名的少年。他出身外戚,祖上是太祖皇帝赵匡胤的第一位夫人贺氏,可惜在那个“烛影斧声”的雪夜,随着赵匡胤和赵光义两兄弟的权力交接成为一个千古之谜,太祖皇帝的皇后儿子们没有一个得了善终。贺氏本来早亡,可有了这样的背景,到了贺铸这一代更没有什么贵戚权门好倚仗了。长辈也只是得了一些武官之职并一直延续下来,在宋这显然是不受重用的。贺铸从小跟那些少年武士们意气相投,很过了一阵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比武射猎的日子,三言两语即成生死之交。可惜畅快的日子终究要散,人到中年,长期下层武官的生涯,真让人意志消磨。
宋人没有汉唐的霸气。安史之乱后,西域边界曾被吐蕃人趁乱夺回,但在武宗年间还是被张议潮的归义军收复了,虽然不比盛唐时完全由朝廷掌控,但总还是纳入在唐朝的版图内。而宋对西夏的政策,只是以钱绢岁贡换短暂的和平。作为远离京城的下级武官,贺铸人微言轻,回想少年侠气,空有一腔热血无处洒。在一片轻歌漫曲的年代,他的《六州歌头》仿佛另类音乐。贺铸四十岁的时候改任文官,依然没有得到重用,渐渐地将一颗报国心冷了,五十八岁请辞,长住苏州横塘。
宋朝吸取唐末教训,武将权力一减再减,兵力一弱再弱,却也矫枉过正了。到了南宋,划江而治,不要说西域六州,就连半壁河山都保不住。淮河简直成了一条屈辱的河,昔日帝国的动脉,如今却成了边界: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羽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一水之隔,对岸中原礼仪之邦变成了游牧之乡,这在南宋初期主战派中坚张孝祥看来如何能不义愤填膺。《六州歌头》三言、四言的短句,繁音促节,声情激壮,正适合用来表现这种的情绪。张孝祥和辛弃疾都是当时的主战派,还是那句话,生错了时代。用《六州歌头》这样的曲调填词,张孝祥也有先辈雄图霸业的遥想吧,却落在最后一句,英雄泪,如雨空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