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们现在读来仿佛这是自古以来就与日月一样存在着的词句,已溶化在血脉中与生俱来一般。那个在唐诗中一直忧郁悲伤的秋天在东坡笔下终于清奇阔大起来。
《水调歌头》的词作数不胜数,这个词牌的使用频率仅次于小令《浣溪沙》,佳作迭出。但自从两位苏学士开创了这一词牌或沉郁忧愤或旷达超迈的风格之后,大多都延用这一路数。我喜欢张惠言的一首,他那句“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跟辛弃疾的《水调歌头
盟鸥》中“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意趣同妙,而词中隐隐有古风遗韵:
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
生平事,天付与,且婆娑。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看到浮云过了,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梭。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
如果说《水调歌头》是最早的词牌名之一,那我们词牌故事的最后一节就落在词谱上的最后一个《霜天晓角》上吧,从那里我们已能隐约看出词之后曲的兴起而露出的端倪。
冰清霜洁,昨夜梅花发,甚处玉龙三弄。声摇动,枝头月。梦绝,金兽热,晓寒兰烬灭。更卷珠帘清赏,且莫扫,阶前雪。
初冬的夜晚下了第一场雪,催开了枝头的梅花。笛角声起,引得月影西斜,似乎也为一睹初绽梅蕊的新姿。林逋一生是个传奇,梅妻鹤子几乎成了中国文化中高隐之士的象征。他留下的诗词不多,据说是因为他随写随丢,并不在意,而都是旁人留意收捡而得。这是林逋的一首咏梅词,虽不如那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著名,但因为词中有“霜洁”、“晓寒”、“玉龙三弄”这样的词,而留下了《霜天晓角》这个词牌名。玉龙指清越的笛曲,汉代军中就有横吹曲《梅花落》,是笛中名曲,而角也是汉代军中的吹奏乐器,最早是用兽角制成,后来发展到用其他材料,到了唐代,出现大角曲《大梅花》《小梅花》。所以角和笛都是和梅花连在一起的。笛声清越,而角声低沉,都极哀婉。后来范成大也有一首以《梅》为题的《霜天晓角》:
晚晴风歇。一夜春威折。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胜绝。愁亦绝。此情谁共说。惟有两行低雁,知人倚、画楼月。
喜欢“霜天晓角”四个字,有清澈微凉的寒意、引而不发的忧伤,这是完美的宋词的意境,人心中最洁净而柔软的地方。大部分用这一曲调填写的大多是极静极美的画面:
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檐牙,枝最佳,折时高折些。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
南宋末年蒋捷的这首小令,仿佛一出舞台剧,白描清巧,人物心理惟妙惟肖,屋内的人看到屋外有人在折梅,心想她是谁呀,也是爱梅人吧?隔着帘栊告诉她,要折就折枝头最高处的吧,鬓角边斜斜一小朵就很好。
可是就是这样阳春白雪的词牌,偏偏有人要用它填一首蛮不讲理的粗犷之词,有人要出来给宋词换个面貌了:
情刀无斤斸,割尽相思肉。说后说应难尽,除非是、写成轴。帖儿烦付祝,休对旁人读。恐怕那懑知后,和它也泪瀑漱。
这是武官华岳的《霜天晓角》。华岳是开禧、嘉定年间的武学生。在大宋朝作武官实在没什么机会有作为,虽然在北宋仁宗年间朝廷就开设武学,但因为武人地位低下,尽管食宿由国家供应,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入学。华岳是南宋主战的死硬派,一身硬骨头。开禧元年他上书谏止韩侂胄的北伐政策,触怒韩侂胄,被贬官下狱,后又被放逐到福建。韩侂胄兵败求和,被朝廷诛杀。华岳被释放,考中了武科第一名,可是想一想连辛弃疾这样的人都无用武之地,何况一个小小的武学生,郁郁不得志是肯定的,后来他又预谋除掉丞相史弥远,事败被杖死狱中。华岳为人倜傥豪爽,作诗文也似为人,在诗词中发牢骚,开玩笑,谈情说爱,都很直率坦白的写出来,也不怕人家嫌他粗犷,笑他俚鄙。这首《霜天晓角》实在是词中异类。相思词在他笔下也陡然添了几分杀气,所谓话糙理端,细想来尝过相思苦的人谁不知道分离的时光,一分一秒都好像有刀尖在刺痛,连说流泪也用狠词,真个性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