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起身,梳洗已毕,吃过早膳,举步出门。才走到南门城门口,迎面遇见一个人,也是住在一条巷内,姓侯名朗亭,乃是同行朋友。彼此见面,各问寒温。侯朗亭道:“世成兄,你真正好福气,昨日看见令郎生得品貌非凡,将来长成起来,不但克绍箕裘,且是一个富贵之相。”世成答道:“托福托福,小儿今年已经七岁,想请一位先生为他读书,所以今日出来打听打听,哪里有好的先生。”侯朗亭道:“极巧极巧,此地有一位钱正林先生,他是如皋县人,却是有名的一个饱学秀才,现在周府设馆多年,因往返不便,将家眷也已搬来通州居住。去年周家小少爷县考,名列案首;刘丞相的儿子也考恋十名之内。这位先生,真是文才渊博,我家第二个儿子,去年俯进去从他,我在家里的时候,盘问我家二小儿的学问,比前大不相同。令郎如果要入学,在我看来,还是到钱先生馆里去的好。”王世成道:“承教承教,今日若不是侯兄说起,我哪里晓得有这样的好先生。待我就去会他,看他允不允?侯兄请了,少停有暇,到我行里谈谈。我在行里等候。”说罢,二人各自走散。王世成即匆匆来到周府上,见了钱正林先生,谈起儿子官保附学之意,钱正林一口应承。王世成甚喜,回家对徐氏说道:“先生请着了,在周府里,他是如皋县人,秀才先生。”徐氏听说,心中欢喜,就与丈夫说道:“你去择一个好日子,送官保上学去。”世成道:“这个自然。”即忙选了好日,备了香烛,写了门生帖子,又写了自家名帖,又封了一封贽敬,叫了行中一个出店司务,叫他拿了拜帖匣以及红毡毯香烛等物先走,随后世成父子一同走到周府上。钱正林见了这个小官保,头光面滑,满心欢喜,即便点起香烛,先拜了至圣先师,然后拜见钱先生,世成也走上来与钱先生作揖。钱先生便为他起个学名,叫做王有仁。
当下王世成就辞别先生,回到家里。徐氏连忙问道:“官保坐在哪里?先生见了,欢喜不欢喜?”王世成道:“官保坐在先生面前桌子上,先生见了他,甚是欢喜,便为他起了一个学名,叫做有仁。先生待他必定好的,馆中同学的学生,也有六七个,都是斯斯文文的。而且周府房屋宽大,书房在花厅隔壁,庭心内栽种着四时花草,一走进去,花香馥郁。书房里面,摆设着古董玩器,四壁挂的俱是名人字画。上席是孔子坐位。左边一架自鸣钟,叮当响亮。右边是一方着衣镜,明光透目。红木楠几,还用象牙镶嵌。真陈设得富丽堂皇,这地方慢说坐在里面读书,就是我今日去坐一回儿,也舍不得走出来呢!”
徐氏听见丈夫说得天花乱坠,也就笑逐颜开道:“听你说来,这样好书馆,真是难得寻着的!”须臾日落西沉,王有仁放学回家,先拜了家堂祖先,然后拜见爹娘。世成夫妇好不快活!
光阴如穿隙之驹,又是将近年节。那日王世成忽觉身子疲倦,头晕怕冷,就对徐氏道:“今日身体觉得有些不舒服,不高兴店里去了。”徐氏道:“大概你这几天,向人家催讨帐目辛苦了,且在家里养息两日,再去讨帐不迟。”世成道:“讨帐是惯常之事,且又不甚劳苦,何至于此。”徐氏道:“你不如床上去睡睡,将息将息。”正说着,世成连叫了几声啊呀,口中吐出不少鲜血,随身倒在床上,好像眼目昏花,头眩心跳,身子发抖。徐氏见他如此,急得手足无措,慌乱无主,就去烧了一碗茶汤与他吃。
一会儿,有仁放学回来。徐氏道:“我儿,你父亲早晨起来,就叫头晕疲倦,身子怕冷,谁知他就吐出血来。”有仁听母亲这样说,连忙跑到里面去,走入房中,叫道:“爹爹,你怎生不好过?”世成看见儿子,两泪汪汪的说道:“为父的今日虽有些不好过,不妨事的,你不要急,我明日就好了。”说着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了有仁的手,唤道:“好儿子,去吃饭,吃过了饭,你与我到行里去叫那个刘司务到家来。你不要说我有病,只说我家爹爹叫你到家里去。”有仁听见爹爹如此吩咐,连声答应,勉强吃了一碗饭,说道:“母亲,你去伏侍爹爹,我到行里去了。”说罢住外就走,到店里叫了刘司务,然后仍到学堂里去读书。
不多一刻,那刘司务来了。世成便叫刘司务道:“你与我到三条巷去请先生。”就叫徐氏拿了二百青蚨,封了一个请封,付与刘司务去请冯柏年先生来看病。那冯先生一乘小轿,即刻就到,迈步走进房里。世成道:“冯先生,费心与我诊一诊脉,因我今日早晨有些身子怕泠,忽然间头晕心跳,吐了两口血。”
冯先生点了点头,在怀里摸出一副玳瑁眼镜戴了,将身坐在床沿之上,与他诊脉,觉他左弦软弱无定,右弦细数滞软,再看他的面色,如同黄纸,舌苔中滞边红,而且张开口来,一阵宿气难闻,摇首说道:“尊驾这个病症,不可轻视,乃系色欲过度,另请高明为是。”说了这话,立起身来,往外就走,上轿去了。
徐氏听见冯先生如此说话,连药方也不肯开,更加着急,更没主张,忙叫金定女儿道:“你快快到学堂里,叫你弟弟来家。你说爹爹不好,母亲叫你快快回家去。”金定奉了母亲的命,即忙走到学堂里去,叫弟弟回家。有仁见姊姊来叫,就去对先生说道:“我家爹爹偶然抱病,我母亲命姊姊来叫我回家去。”钱先生道:“你同姊姊回去就是了。倘你父亲明日仍不好过,你便在家里服侍父亲。”有仁谢过了先生,收拾书包,随同姊姊回家。
一到家里,即忙走到房中,叫了一声母亲,问道:“爹爹如今可好一些么?”徐氏道:“你不要大声,你爹爹因方才先生来看过,先生说病势沉重,不敢开方,叫我们再请高明。你爹爹听见先生这么说,他心中一急,正在那里发晕,已经半个时辰还没有苏醒哩!”有仁闻言,心中不由一吓,说道:“这便怎处,侍孩儿到床头看看。”便走到床前一看,见父亲身体一动,睁开眼来就叫一声道:“好儿子,你回来了?”有仁道:“爹爹,孩儿回来了。”说着伸手到父亲胸前一摸,看他面上颜色焦黄,两个眼珠深深的陷了下去。有仁见父亲如此光景,眼泪汪汪,说不出的苦!低声叫道:“母亲,待我明日早晨去请一位先生来诊治。”母子三人就坐在床前陪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