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起来,亲自到采声洋行问总经理穆尼期先生。他们回说出去了,仲鱼更觉穆尼斯是采声洋行总经理,有实无虚。恰好有人送来一封信,拆开看时,一字不认,原来都是外国字,就想去请杭觉,可巧杭觉走来,仲鱼给他信看。杭觉一面看,一面点头,道:“穆先生请我们今天六下钟在金隆吃饭。”仲鱼道:“甚么叫做金隆?”杭觉道:“金隆是个外国馆子,开在泥城桥哩。”仲鱼道:“辞了他吧,外国菜兄弟吃不来。”杭觉道:“使不得,外国人请吃饭是辞得的么?待我替观察写回信允了他吧。”仲鱼没法,只得听其所为。杭觉道:“有外国信封信纸么。”仲鱼道:“没有。”杭觉叫人到自己的车上取来一个皮包,打开,取出信封信纸,写了回信,着人送去。仲鱼道:“兄弟实吃不来外国菜,就是一品香的牛舌,兄弟吃了几乎要呕出来。”杭觉道:“不妨,那时我替观察点几样中国做法的菜便了。”仲鱼没得话说。杭觉道:“我们金隆会面吧。”仲鱼道:“兄弟人地生疏,还是杭翁屈驾同去方好。”杭觉应允自去。
到得五下钟时,杭觉果然又到仲鱼寓里,却见仲鱼在那里吃面。杭觉知他吃不来外国菜,打点儿底子的。仲鱼面罢,二人都出门上车,到了金隆馆。仲鱼见这个馆子果然华丽,一排有一二十幢房子,铺陈得十分整齐。侍者领他们到一处。却见一条华人不许吐痰的字样,贴在那里。杭觉道:“我们是英国穆尼斯先生请的。”侍者才领他们到另一间房子里。穆尼斯早已拱候。杭觉招呼仲鱼不要乱坐,坐位前有各人名字的。一会儿,穆尼斯请他们入座。仲鱼尽瞧桌面上,找不着自己的名字,正在着急,杭觉挽定他坐下,穆民斯不觉好笑,杭觉也笑了。仲鱼不知道他们笑的什么,原来外国的礼,男客须挽引女客入席,如今杭觉来挽仲鱼,倒像当他女客看待了,所以好笑。仲鱼见桌上摆列着许多器具,都不解作何用处,最奇的许多花草,都不是中国所有,红紫纷披,十分可爱。杯碟刀叉,比一品香愈觉精致。酒菜都是杭觉代仲鱼点的。汤来酒到,据杭觉说,这是葡萄牙酒;吃完上鱼,又换了一种白酒。吃到英国火腿,又换了一种红色的酒。据杭觉说,这是法国的酒,叫做什么波根。这时仲鱼觉得酒菜都很有味儿,后悔不该吃那一碗暇仁面的,弄得好菜都吃不下。叫到布丁,仲鱼便不敢尝,直等咖啡茶来吃了。席散,穆尼斯又领了杭觉、仲鱼去打弹子,捺风琴。杭觉件件皆精,仲鱼却是门外汉。看那表上已是十下钟,这才各散。临别时,杭觉对仲鱼道:“穆先生约观察明天两下钟到采声洋行订合同。”仲鱼应允。
次早杭觉又来找仲鱼,见面问道:“银子预备没有?”仲鱼道:“银子是现成的,就只外国人不甚靠得住。”杭觉道:“有我哩,包管没舛误。”仲鱼没得话说。这日杭觉就在仲鱼寓里吃午饭。仲鱼在皮包里取出一张银票,上面注明三万两。看时已近两下钟,二人同到洋行。这番不比上次,行里有人出来招待问:“二位莫非是找穆先生的么?”杭觉道是。那人领了他们,走到楼上一间屋子里坐下。一会,穆尼斯来了,行过拉手的礼,自合杭觉说话。等了半天,杭觉告知仲鱼同去看军装。仲鱼跟他们到一间屋子里,见有些军帽、军衣、喇叭、鼓、水桶、皮带、枪刀,各色齐备。仲鱼目迷五色,对杭觉道:“照单子上都是要的。”杭觉道:“穆先生说的,观察开的单子,有十五万银子的货色,如今先付五万定银,好去办货。”仲鱼道:“前天说明白的了,先付三万,为何又要五万?”杭觉道:“这是定货的银子,并没什么争论的。”仲鱼道:“不是争论,这时银子凑不出,只有三万两。”杭觉道:“这么说来,这注买卖是做不成的,我们再会吧。”仲鱼拉住了他,道:“千万你替我出力,再合穆先生去讲。”杭觉只是摇头。仲鱼没法,允他三万五千。杭觉冷笑道:“须不是小菜场上买鱼买肉,那有这般交易的。”仲鱼情知不能少付,只是话已说出,面子上转不过来,只得说道:“既如此,待我设法,三天后再听回音。”杭觉道:“这还说得去。”当下便去合穆尼斯说明,三天后再议。穆尼斯应允,这才各散。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脱手失官银委员遇骗从容开货价买办知机
却说鲁仲鱼应允了萧杭觉,三天后交出银子,回到寓里,独自踌躇道:“银子呢,不要说五万两,就是十万两,也还现成。只是上海的买卖,爽快不得,好叫我左右为难。”正在出神,却见家人递进名片,原来是王翰林拜会,仲鱼忙叫请进来。一会儿,翰林走入。
这位翰林姓王名澄,表字览甫,合仲鱼同年,放过一任广东学台,见时局维新,自己从没研究过新学,自备资斧,前赴东洋,游历了半年回来的。听说仲鱼在此,特来拜会。当下二人见面,翰林谈起东洋许多文明景象,仲鱼十分叹羡。翰林又道:“兄弟离了中国,也只半年,倒有两桩可喜的事。”仲鱼问他两桩甚事,览甫道:“第一是立宪,第二是戒烟。”仲鱼道:“一些不错,这两桩果然是可喜的事。我前天看报上的告白,也就只两件东西,算是最时髦的。”览甫问那两件,仲鱼道:“第一是亚支那的戒烟丸;第二是各种教科书。实在亏他们想得出这种法子赚钱,也要算中国维新后的实业发达哩。”览甫哈哈大笑道:“老同年真是个趣人,这话说得有味儿哩!”仲鱼皱眉道:“览翁,你不要说我是趣人,我有一桩没趣的事儿在此。”览甫问甚事,仲鱼道:“兄弟来采办军装,览翁是知道的,如今遇见一位外国人,他说是采声洋行的总经理。他应允我承办这注军装,只是要下五万两的定银。你说不给他呢,货色又算他家的好,价钱又比别家公道;要给他呢,又怕靠不住,兄弟实在委决不下。览翁,你说给他是呢,不给他是?”览甫道:“老同年,你也太虚心了,外国人难道来编你五万两银子不成?慢说他们本来讲究信义通商,十分靠得住;况且他们来到中国,都是有钱的人,要骗也不在乎五万两银子。依我说,尽管给他;还有洋行在这里,怕他跑到天外头去不成?”仲鱼拍手,道:“览翁的话,果然说得爽快,叫兄弟顿开茅塞!到底览翁到过外国,知道他们情形。兄弟只在中国混日子,被人家骗得胆小,连外国人都不信他起来,真是冤屈了好人!一准听你的话,明天便去付银子。”览甫道:“那倒使不得,不要因兄弟一句话,就付银子,还要揣他底细;再者,付了银子,也要取他收条,宁可小心,才不至于担错。”仲鱼点头称是。览甫道:“老同年独居也觉寂寞,为何不出去逛逛?”仲鱼道:“兄弟倒清净惯了,花天酒地,没甚意思。”览甫道:“逢场作戏,这有甚么要紧。”当下览甫拉了仲鱼,同到一家堂子里吃了便饭,这才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