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近三个小时的飞行,到达成田机场时天已经黑透了,在东京随便找了家旅店凑合了一夜。对于那座城市的道路及交通我是完全陌生的,次日打了出租车才找去她的家里,车费着实贵得有些离谱。她却并不在家,站在她的门口看了看周围,那是我完全不熟悉的环境和另一种味道,并没多往其他地方走走,只等在门口。
天色渐晚,她转过转角出现在路口,远远的就看见了她的身影:一身纯黑的职业装,脖子上围着白色方巾,仿如中国通讯业营业厅里的女子,想必她是工作了。时隔十几年再度回到这里来,很难体会她是怎样的感受;看着身后这幢老旧的复式房子,阳台栏杆上的花正开得鲜艳,那肯定是她回来之后才换上的。玻璃被擦得很干净,无法想像在这样举目无亲的地方,她是如何一个人将这些收拾出来的;也不知道这种孤独是怎样折磨她的,当然,这在我与她真正坐在黄昏下的阳台上喝着啤酒聊天的时候我并不知道。
我拉起箱子扬起了微笑,毕竟挂着一张沉闷的脸见面有失体统,而且我是远从中国而来找她的。虽然我们不是相亲、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也一样。她走近时才发现我站在她的家门口,也并没有我想像中的兴奋,只是信任的一个微笑什么话都没有。开了门将我让进家里,没有电视、没有空调、也没有多少像样的家具,多是十几年前的旧货。
“坐吧,沙发虽然旧了些,可还很舒服,我都收拾干净了的。”她边脱下外衣及筒裙往衣架上挂,又从衣架上取下一件长开司米毛衣来套在身上。
我将箱子放在角落然后坐下,看着她在我面前自然的一切。
“什么时候到的?”她朝厨房走去,拉开冰箱拿了两罐饮料还有一个大西红柿切开来就吃着。
“昨晚到的东京,睡了一夜下午才找到这里的。”
“然后就一直站在门口等着?或者隔壁邻居没用奇怪的眼光看你?”她朝我走来递过饮料及半个西红柿惊异地问。
“我能知道他们要用奇怪的眼光看我,是出于哪方面的原因吗?”我接过西红柿咬了一口,冰凉又滑滑的感觉很令人舒服。
“一个大男人站在一个独居女子的门口,出于这够吗?”她嫣然一笑舌头舔过嘴唇上的西红柿汁液,靠在沙发上微笑着。
“原来如此。”我感叹着朝她望去,她也正朝我看来,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她是迷人的。虽然时至黄昏,太阳渐渐西沉,隔着混厚的玻璃洒进同样混厚的红光,将她的身姿照耀进我的眼里。那一刻,我们离得那么近,一抬手就能够触摸得到她的鬓发,金灿灿的发色被夕阳演绎得格外精彩、自然、清新,婉若梦中的清晨女子。每个人都会在自己的内心里埋下一颗种子,等待发芽出一个美丽的人儿,她或许是街头看见过的一双美丽的眼睛,或是梦里梦见过的漂亮发丝,她是由一个个美好的印象回忆出来埋进心底里的,就算这辈子遇不见她也不会失望、不会伤心。
不自主地伸手过去抚摸着她的薄唇,细细地看着她,她笑了,然后离开去。她成熟了,因为那笑,因为那眼神。
“上来吧。”她从楼梯上转过头来对我说。
我拎起言的箱子也上了楼去,楼梯的栏杆是镀铜的,可已经出现了斑驳的裂痕,甚至成块地脱落。她站在阳台门口遮住了光,老房子里变得更黑暗了。我放下箱子的声音令她背转过身来惊奇地问:“装的什么?还楼上楼下地提着。”
“装着言满满的爱。”我轻轻地答道。
“你的?”她翘起眉眼来讶异地问。
“言,你哥。”
突然,她愣住了,将光线死死地挡在了身后,大致能够看得见她的表情,安之若素里有感动,以至于好一会儿都没再说话,就与我问言的时候相仿,都没有说话。
“他特意叮嘱我带来的。”我再补了一句。
“为什么现在才来?”她轻声责问着,大概是这意思的话,我并没听得清楚,只能保持着沉默。她是彻底让那孤独击垮了,发难似的责怪着我,大声地朝我吼着:“为什么现在才来?为什么?”
“我…”终于我哑口无言了,她扑进我的怀里痛哭起来,扑打着我的胸膛,我只能一动不动地抱着她,任她肆意挥洒着心中的一切不满。最后,她完全安静了,前后判若两人,只紧紧地抱着我安静着不言不语。
东京的风静静的洋溢过窗台上的花蕊,它们轻轻地点着头,默许着我的冷漠。是的,若不是言带我去了杭州、若不是他说了几次,那么我现在在哪里呢?这我也未可知。
许久她才松开我转身走上了阳台,晚风流落,寒意渐浓,我见衣架上有件深灰色的老式大衣,便拿了出去披在她身上,她回过头来泪眼矇眬地看了我一眼,双手勾抱着自己的双臂看着远方。我再度搂住了她,疼惜地抱着她,头搭在她的肩上脸贴着她的脸,这才能感觉得到她的瘦弱,那是一个人在日本风蚀日侵以及那怕人的孤独所折磨出来的。
“你的心都还在吗?”我们拥抱在阳台之上,风撩起她的发丝,飘逸过我的脸颊,她问我的心还在不在的时候,我莫名地陷入了一切可恶的境遇里去了。是的,我的心都还在吗?她抽出万宝路点上,也一并替我点了一支,伸到嘴边时我还在冥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衔过烟来的这镜头曾经不只她一个人这样干过,很多很多个别人也都干过,文音这样干过,言也曾煽情地这样干过。
是啊,我在东京的芷凌身边想着文音,她的一句话令我想起了她,狠狠地想起了她。她死在了江里,最后我见到的是她的照片,模糊不堪的照片而已,这是很难以让人接受的结局。莫名地就流下了眼泪,微微上扬起头来,不想让它们出卖我。
“我的心不在了。”我回答着退进了房间里,坐在旧沙发上不停地抽着烟,脑子里什么都不复存在了。万宝路的味道在那时也一无所知,她走进屋来坐在沙发扶手上,将我的头搂进了她的怀里,那会儿我就像个孩子,一并将我手里的烟夺下摁灭进烟灰缸里。
“谁都有失去心的时候,别难过。”她抚摸着我的头安慰我说。
“嗯。”我冷冷地嗯了一声,就再也没说什么话了。
“人生,就那么一回事,生下来活下去,不管有多么不容易,坚持过就好了。如果说人生是一场戏,那就别太认真了,毕竟只是一场戏而已,演得再好也不过只是个戏子。如果说人生就是一个屁,那倒有必要努力一把,毕竟憋着也是憋着,倒不如努力一把放了舒服。”她目光游移地望着墙壁说:“这些年,我一直在问自己,问自己心去了哪里,可总也找不到答案。人总是这样迷迷糊糊地花光了所有时光,却在夜里辗转反侧苦思冥想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可现在想来那些又都特别无力,毕竟都已经过去了,那么就过去了吧,还要紧紧地拽着干嘛呢?如果总是活在过去的记忆里,那该是多么累的一件事情呀。有空去北海道走走吧,我想你会喜欢的。”
言让我带的东西一直就被放在那里,她似乎根本就没想过要在我面前去接受那份爱,直到我离开日本那天才拿出那些言准备的东西放在她的书桌上。
“跟我回去吧,你不该一个人呆在这里。”
她转过身朝阳台边走去,她自信地说:“爸爸虽然回不来了,可妈妈会的,芷清也会,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一家人还会在一起的。会在这里住,在这里吃饭,在这里一起看电视,在这里一起祭拜爸爸,在这里一起想念爸爸……你不觉得这一切都该还给我们吗?”她望着遥远的西方,那个所谓的泱泱大国所在的方向,天空赤裸裸地泛起红光来,会让人伤心,会让人疼惜。没有地平线,人们会因为看不见它而恐慌的。
“为什么一定要回日本呢?你在中国还有个家的呀,你并不是孤儿。”我兴奋地说道。她靠在栏杆上从长毛衣里掏出万定路来,半天说不出话来仿佛细想着什么,然后点上火狠狠的吸了几口。烟气飘在风里然后消散她才轻声漏出一句话来,轻弱得像是送给路过的风儿的礼物,我并没有听见那是一句关于什么的话,至今也不知道。
“尽管我也觉得你那个家多少有点怪怪的,可我看得出来言是喜欢你们姐妹的,无论是你还是芷清,至少他是认真的,你应该回去;难道你指望阿姨离了婚回来日本这举目无亲的地方?”
“举目无亲?”她呵呵地冷笑了几声摇着头,那笑是种无奈,也是取笑这种关系的存在,“举目无亲!哼哼,在这里我有亲人虽然十几年不见了,舅舅、小姨、姑姑,难道他们不算是亲人?要说举目无亲那该是在中国,在那个冷漠到几乎灭绝人性的国家。”她回答得很坚决,大概我根本就不该劝她回去;当然在我回忆完整个故事,在我经历完那一段过去了的却永远也忘记不了的日子之后,我才会明白我不该劝她,而她后来更不该回来。
“我不懂你是怎样想的,但我相信阿姨一定不会放任自己的家庭不顾回来的。”那时我还是一股脑的在劝她。
“她不会?不,你不懂,她呆在大学里教书已经好几年没回去过了,每次想她或她想我们只能是我带着芷清去找她,她在那个家早就呆不下去了,就像牢笼中的鸟,有朝一日逃离了你觉得她还会回去吗?”
“牢笼?”我讶异地问,可她并没有就这个话题再与我争持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