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来一位救星,这人姓常,名青,家屋富足,心慈好善;因收帐回家,见树上吊起一人,手摸胸膛尚有热气,急命从人解下,又向近处讨杯热茶来灌,不时即醒。常翁问曰:“你这小哥,为何事这们性急?”二娃知老翁救他,上前叩头,哭诉道:
米二娃一言上禀,老伯伯细听原因:
出世来就受穷困,二爹妈早早归阴。
我嫂嫂娘家库姓,我哥哥名叫荣兴。
哥待我原有情分,恨嫂嫂狗胆狼心。
刁哥哥谋我性命,要把我家业来吞。
因此上十分残忍,磨得我九死一生。
每日间稀饭两顿,做活路两脚不停。
捡干柴三背要紧,打猪草两背常行。
若少点就挨棍棍,掏了碗饭不敢吞。
无帐子热天难困,到冷天莫得捕衾。
因天寒手足僵冷,捡柴少赶出门庭。
可怜我无处投奔,两三天饭未沾唇。
到此地饥饿难忍,想苦楚如箭穿心。
莫奈何才去吊颈,遇老伯救我残生。
多蒙得老伯动问,这就是我的苦情。
常翁见他说得可怜,看他身虽瘦弱,面目清秀,不似下贱之像,因说道:“你既无归处,不如且到我家与我牧牛,待长大了,另寻职业。”二娃应允。翁带回家,又赐衣履。二娃不胜感激,尽心做活路不题。
且说荣兴,自赶了二娃,凡事依从库氏,好尚奢华,朝夕油煎火熬,每日戏耍闲游,贪淫纵欲,什物俱请人做。不上两年,余钱用尽,欠下债帐,不得已才将上湾地方卖了,还清帐项,只剩钱百串,买一金花担去卖杂货,兼办些璃珠假玉,下乡去哄妇女。因到长沙打货,遇着贝成金,请他送货回家,见他谦和,留在家中使唤挑担,帮他圆成生意。成金在家声叫声应,勤快忠心,库氏甚喜。因荣兴淫欲过度,得下痨病,多不如意,遂与成金私通,情好甚密,欲为夫妇。想逃走又舍不得家财,想谋害又怕久后败露。朝思暮想得了一计,因谓荣兴曰:“想我家田土不多,每年请人耕种,不敷用费。夫君生意利效,不如将地方当了,搬到桂阳城内,把买卖做大些。况且成金亦会生意,帮你经理,自然易于发迹。”荣兴只说是卫护他,一一依从,将地方扫庄当尽,当银四百两,候明年新正月搬去开张。
时当冬月,荣兴感冒风寒,库氏总说是虚,故意杀个雄鸡他吃,病越沉重。请医开单,库氏暗放补药,一付即死。荣兴又无家族,草草安埋。库氏与成金收齐当项,卖尽家具,共有银四百三十两,假说进城,卷起银子、衣服,从旱路而逃,想回万县。走了两日,库氏见后面有人跟着,回头一看,才是丈夫米荣兴,吓得魂飞魄散,乱跳乱跑。成金牵挽而行,至一高岩,库氏口说:“夫来捉我了!”往下一跳,头破而死。成金吓得直跑二十里方才住足,遂回万县不题。
再说雨花,自夫去后,自盘穿吃,朝夕纺棉喂猪,领些女工针黹,勤俭不怠,不惟衣食有余,七八年间还积得有八九十串钱了。他叔贝有能见他有钱,心中不服,假说侄儿已死,劝他改嫁,雨花不从。有能责骂,雨花不让,两相斗骂。有能怀恨,总想害他出姓,好得他的银钱。雨花亦防其暗害,请一老媪作伴,与他纺棉花,捡点门户。
一日,老媪回家去了,夕阳西坠,忽一人来家,细看才是丈夫,忙去接着。烟茶奉毕,各诉别情。成金隐着库氏之事,只说他船破失财,卖力起本,桂阳贸易嫌银四百多两,方回家乡。说毕,将银交与妻子。雨花喜之不尽,随将当年喂的雄鸡杀了,来敬财神。成金曰:“贤妻果然细心,算来已有十年,此鸡尚在,俟夫回家敬神,真来可喜。”雨花将鸡烹好,敬了财神,夫妻欢饮,夜深乃寝。
次早,雨花喊夫吃饭,数声不应,捞帐一看,才是死了。雨花骇倒在地,半晌起来,想:“夫昨夜方归,今日就死,不知得何急症,连时辰都不晓得。”越想越伤心,守着丈夫哀哀哭道:
哭声夫好悲伤,珠泪滚滚湿衣裳。口说夫妻长久同罗帐,谁知鸳鸯半路两分张。想当初过门墙,恩爱如山重,情义似水长。朝夕如同胶样,从未口角参商。因家贫才商量,夫君贸易走湖广,一心赚钱买田庄。夫一去好似东流水一样,滔滔不得转还乡。二叔叔毒心肠,估逼为妻要下堂。夫呀夫!妻是真真一烈女,岂把名节来损伤?任随他估逼异样,难改我铁石冰霜。终朝倚门望,不见转还乡。有话无人讲,有事无人商。挨过了多少苦情况,受尽了无限的凄凉。见夫归喜洋洋,忙杀雄鸡设酒浆。提壶把夫劝,慢慢说家常,讲不尽别离情道阻且长。从今后学梁鸿效孟光,永不离故乡,同偕到老乐安康。谁知夫昨夜睡牙床,今朝一命赴黄梁。喊也喊不应,去得这样忙。医生都未请,良药也未尝。教你妻怎么想得过,放得下心肠?知道的说夫数尽命该丧,不知的反说为妻有过场。怕的是黑天冤枉开不起腔。夫呀夫!你前世未必折了并头莲,我今生未必烧了断头香?为甚一去全不想,丢下为妻好惨伤!千辛万苦把你望,谁知一夜就分张。夫呀夫!你慢慢走来缓缓行,等妻一路往,地下又成双。夫呀夫!这事儿未妥当,妻想殉节把命亡,骸骨谁人送山岗?权且偷生在世上,哀恳家族来帮忙,请高僧与夫做道场。重句。
雨花哭了一场,去请二叔,刚才走出门来,又想:“我夫拿若干银子回家,二叔见了,岂不痴心妄想,又逼改嫁?”转身将银窖在屋角,方去投告。
有能到家,见侄孔于有血,遂大怒,骂道:“你这贱人!为甚将我侄儿毒死?”雨花曰:“你侄昨日回家,不知得何急症身死,今早去喊方知,二叔不要乱说!”有能曰:“定然是你勾引情人将他毒死,好做长久夫妻,那是不依你的!”雨花曰:“二叔莫说冤枉话!我既勾引情人,先年怎不改嫁?”有能曰:“先年又有银钱,又有奸夫,岂肯改嫁!”说毕,忿气进县叫冤递呈词,说侄媳因奸毒夫。
此时万县之官姓胡,系军功出身,不熟民情。看了呈词,即命办厂亲验,果是服毒身亡,命备棺安埋。即带雨花回县,坐堂问曰:“你叔告你因奸同谋毒毙亲夫,今见本县,还不从头实诉吗?”雨花满腔怨气,哀哀哭诉道:
跪法堂止不住珠泪滚滚,尊一声大老爷细听分明。
“从上诉来。”
小女子出娘胎品行端正,也知道惜廉耻节烈坚贞。
过贝门两夫妻十分和顺,因家贫夫出外贸易营生。
临别时夫嘱奴小心谨慎,那一支红鸡公不要看轻。
“他吩咐你喂那鸡公,又是个甚么意思嘞?”
奴的夫最爱吃鸡头细嫩,他心想赚钱归好敬财神。
“你夫去贸易,过年过节回家未曾嘞?”
夫离家七八载未田原郡,二叔叔苦逼奴另嫁高门。
奴念在夫妻情誓不改姓,叔因此未得钱怀恨在心。
“到底你丈夫几时回家的?”
有十年才归家奴心喜幸,杀鸡公具美酒与夫洗尘。
两夫妇叹离情三更方寝,到天明喊不应一命归阴。
投二叔他一见进城具禀,诬告奴因奸情谋毒夫君。
“你夫回家时有人来看么?还带得有伙伴脚夫么?”
夫归家那时节并无人影,只有夫一个人独进门庭。
“外边无人看问,又无伙伴脚夫,看这情形,也不是别人谋死的。”
不知他那早晨得何急症,活鲜鲜鸳鸯鸟时刻离分。
“哼!胆大的淫妇,分明是勾引情人谋毒亲夫!不要强辩,好好与爷招来!”
奴娘家他也是有根有本,岂能够坏名节羞辱先人?
有奸情夫未归就该改姓,那有个夫既归谋毙他身?
“先前不嫁,只说丈夫不归,将就与奸夫同住;今见夫归,趁此时无人晓得,故而谋死。你还要强辩吗?”
无人知就该要将尸藏隐,为甚么小女子还投家门?
“大老爷呀!”
你为何全不揣其中情景,苦苦的诬着我不美之名?
“胆大的淫妇!反说本县诬你,左右与爷掌嘴四十!”
这一阵打得我皮破血流,两块脸似火烧牙齿俱疼。
“到底有招无招?”
奴本是贞烈女死而无恨!
“大老爷呀!”
未谋夫你教我如何招承?
“哼!胆大的淫妇,这样嘴烈,左右与爷把淫妇十指拿来钉起!”
呀,大老爷呀!
今日里无非是要追奴命,任凭你把小女碎骨断筋。
为甚么将命案捉风捕影?说小女谋丈夫有何为凭?
“这个淫妇好张烈嘴,左右与爷急急催刑!”
钉竹签痛得我五心血奔,好一似阎王殿走了一程。
正想要见阎君哀哀告恳,谁知道一霎时偏又还魂。
不招供这苦刑实难受尽,若招了又要背一世臭名。
“贝卓氏,本县劝你招了的好,本县与你笔下超生。”
罢罢罢!
倒不如一口招认,贝郎夫本是奴毒丧幽冥。
“奸夫又是何人嘞?”
法堂上招命案都不怨恨,说奸淫卓氏女死不闭睛!
“还要犟嘴,快快催刑!”
呀!
真果是有蛮官无蛮百姓,难道说法堂上就无鬼神?
“到底奸夫是谁?讲。”
那奸夫小女子忘了名姓,奴情愿受剐罪不害好人!
“淫妇还要隐瞒,左右赶紧催刑!”
呀,大老爷呀!
奸夫叫莫须有已经逃遁,大老爷快出票把他捕寻。
诉罢,官命丢监,详文上省,出票捉拿奸夫。四处访问,并无其人,官恐雨花虚言名姓,提出复讯。雨花总叫冤枉,都说是他并未虚诳。官无奈何,依然监禁。
且说此官凡事任性,冤屈极多,告上控者亦广;又因此案日久未定,将他撤回。另补一官,姓王,是举人出身,清廉爱民;将此案的口供呈词细看,知有冤屈,提雨花审讯,又口口称冤。官问:“你夫如何死的?”答曰:“不知何症,早晨去喊方知。”官喊声“打!”依然原供。官知他畏刑,想要救他,又无情可察。若说是病,七孔有血;若中饮食之毒,夫妻同食,然何妻又不死?猜疑不定,仍命监禁,留心揣摩。
时有刘钦差,系翰林出身,在京为刑部员外,往重庆勘案,由水路回京,顺便到万县探亲。王官接到公馆,就在馆中相陪,无事下象棋。那知王官棋局高妙,让了一车一马,刘钦差只下得个平手。忽局上之棋,王官只争一着要输了,钦差暗喜;王官忽调一着,竟把此棋赢去。刘钦差拍案叹曰:“此着棋好比那十年鸡首!”王官听得此言,忽想起雨花之案,因问曰:“卑职之棋,大人以十年鸡首比之,是何寓意?”刘钦差曰:“难道你不知此典籍么?”王曰:“卑职不知,望大人指教。”刘钦差带笑说道:
提起鸡首有缘故,你今听我说明目。
你本孝廉把官做,难道未看这样书?
“卑职孤陋寡闻,求大人指示。”
依他说,这鸡头肉过了十年不可服。
“那们又吃不得?”
鸡食虫蚁原有毒,藏在脑中不得出。
十年又是盈满数,毒遇满数毒更粗。
人若不知食此肉,定然一命要呜呼。
“不错,不错。”
你棋极有高妙处,与那鸡头毒不殊。
故将此言称赞汝,看来人生要读书。
王官听了,方明雨花案情。因说道:“大人之言,真所谓能救狱囚,能解冤屈,其利溥也。”钦差问其故,王官将雨花之案一一禀告,又命刑房将案卷送来与钦差看。钦差看了,说道:“此案明明系鸡头毒毙,何得疑是奸谋?冤哉!卓氏不是本差一言,岂不枉送性命!”又问:“雨花形容,可似淫毒之辈么?”王官又命将雨花提来。刘钦差曰:“观此女端壮秀雅,不似淫毒之人,尔等真误矣!”王官曰:“前任为此案罢职;卑职已知其冤,无有救路,所以久未判断。”即命刑房作结状,以误食十年鸡首毒毙详报,当着钦差把雨花释放。
雨花叩头谢了官与钦差,出外想道:“我为此案受了千万苦楚,所以不死者,冤未明也。今冤已明了,无儿无女,回家又靠何人?不如一死全节,从夫于地下。”即往城南溪内跳水。幸遇差人拿案回来撞着,将他救起,半晌方醒。差去禀官,官尚在公馆,即叫雨花问曰:“本县与你伸明冤屈,就该还家,为甚还要跳水嘞?”雨花曰:“小女久欲殉节,奈负冤在身,所以苟活。今冤明恨消,膝下无子,孤身无依,不如一死从夫。”官曰:“抚子守节亦可。”雨花曰:“小女只有一叔,他尚无后,何处去抚?”官曰:“既无子抚,正宜改嫁。”雨花曰:“女子从一而终,焉有改嫁之理?”官曰:“世间有守以全节者,亦有嫁以全节者,要看其境遇何如耳。如果三从无靠,改嫁也是无妨的。”钦差曰:“你父母官教汝改嫁,汝可遵判,莫负汝大老爷的美意。如果立志为人,后来自有好处。”雨花无言可答,官命押店,传话出去,有愿娶的当堂认娶。时有一人具状认娶,官即唤来,见其青年俊秀,满面红光,不似下贱之品,命他下去婚配。那人备办花烛,与雨花交拜,复上堂谢官。官曰:“夫妻好好为人,后来定然发达。”
各位,你说此人是谁?原来才是米二娃。因他在常家牧牛,殷勤忠实,常翁大喜,收为义子,命他常常收帐,暇时读书。二娃尽心孝顺,常翁有心看承于他,拿千金与他贸易,赚的平分,因取名再兴;数年分得五六百银的嫌项,顺便回家看望。谁知地是人非,细问情由,才知巅末,好不凄惨。于是仍回常家贸易,常在荥阳、万县等处来往。一日,到万县买货,与雨花同店,见人都夸奖他节烈贤淑。再与问知情由,说道:“如此能干之女,嫁个那样的无情丈夫,丢妻远出,十年才归,又使他受尽冤苦,还要殉节,真正难得。”众人劝他娶。再兴曰:“好到却好,但是二婚,年纪又大。”众客曰:“娶妻只要贤淑,论啥年纪、二婚?若娶得那不贤的幼女,事务一点不知,只怕还要忧气,那有此女这般能为志气!况且当官许嫁,怕比童婚还贵重些吗。”再兴思之有理,遂递认状,娶为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