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林幼春书(戊戌)
幼春足下:
壬辰一晤,条忽六秋;阁下英华日茂,而仆老大徒伤!玄发、朱颜,青衫、退绦;相形之下,妍丑奚堪!又况时世伧荒,邱山陵谷;江河有日下之悲,沧海无回澜之望!风之殊也,不亦伤乎!
剧秦美新,昔人所耻;朝齐暮楚,吾党所非。阁下入时未深,染俗未重;慎毋以素涅缁即白溷黑,幸甚!书不尽言,诗以寄意。
来春正月,尚其赴秦楼之会,輠舆见访乎?古书数榻、秫酒一甖,坐王粲于席头,话阿戎于门里;不尽宾主之欢,脱略形骸以外。
肃此只复,惠我好音!
答林幼春谈近事书(戊戌十二月十八日作)
去月中日,忽接寓书;怆怀浮世,感慨当年!摅时事而沈炯辞伤,抚覉愁则徐陵路绝。神州下泪,陆沈海岱之乡;鬼伯呼人,吹堕黑风之国。
今者水火益深,茧丝日缚:海市蜃楼,尽悬征榷;洛灰残土,遍觅真珠。食武昌之鱼,居何似死;闻泰山之虎,猛莫如苛:盖民生穷惨,于兹甚矣。我辈田砚无科,商诗不税;王摩诘辋水岁月堪娱,黄道真桃源逍遥不少。无如法外之征、暗中之取,锱铢日削于书库,株连即逮乎儒坑;生涯已窘,物贿皆昂:不农不商,胥受其害焉。况乎伏莽丛箐,由来如蝟;揭竿斩木,自此为群:殊无治盗之能,徒有取民之暴。我孔熯矣,彼何人斯!所云石壕胥吏、铜马强徒者,料未似此也。
夫庾信间关,犹是洛河风雨;田畴栖托,依然汉徼人烟。古来尘世之沧桑,不改中原之文物:羯如石勒,尚存君子之营;氐似苻坚,大有霸王之度。从未有妖漦一喷于海外,膏血顿溅乎域中穷奇牙爪,以忠信为粮;〈豸契〉貐性情,见衣冠而噬:如今日者,良可慨矣!
天狗化人,白虹贯日;埋秦忧于下地,醉帝酒于上天。烽火南朝,鲍照歌芜城之赋;流离北岱,刘琨答卢子之书。繻拜。
与家煇石孝廉书(戊戌)
今年闰三月间,捧兄元月书并芳洲公集一部,彼时即当修信奉覆;因兄已在京中,须俟回家。迨五月终,得兄四月二十八日信,已知兄返温陵。虽不获看花杏苑;而振铎杏坛,正乱世不显、不晦地步,佳哉、佳哉!
所示时事,一切聆悉。我生不辰,无可如何!所可悼恨者,我辈惟在气数中,与世浮沈;不能出气数外,挽回世运耳。海外时事,尤不堪言。疫气流行,搜检之例,繁酷难胜。至土匪猖獗,与彼族俨成敌国;列械相逢,彼此避路各去,不敢问也。此辈向谓义民,但近有为非者,不能讳匪之一字,姑从敌语;究不能不许为壮士!京中物价、米价,自是季世地不献宝、物产萧条之故。泉州米价一石六圆,台湾亦然。
春初,台南、台北一石五圆外,此际收获,我台中一石且五圆、四圆七八角。地非长安,居大不易;可为弟叹矣!台湾版图归中国之初,有物丰穰,庶民康阜,是天地生养之运。今归外国,百物踊贵,庶民憔悴,是天地劫杀之运;然则不当作易世观也!除夕之例,悉依旧时。日本人虽有中历、西历,居台湾者究亦有从华例。然则伊川为戎,不必长为台虑!
芳州古文,笔气纵横。外省唐荆州、本郡王遵岩,芳州公同时雁行;无愧色已。
专奉沈香二束、鱼翅二副,伏维笑纳!
再与家煇石孝廉(戊戌)
此七夕前二日,拜捧吾兄六月朔信;比接前信较捷矣,亦匝月也。元月四月二信,经于前日拜覆。但该信并沈香、鱼翅,因等候蚶江船,船到又轮帮,故迟往未至。倘兄接得,即乞回音!
八比废为策论,朝议迅速如是;是只速于语言、文字耳。若军政、吏治亦速变积习如是,则有望矣。
台湾五月间淫雨经旬,米价之昂,职是之故。此六月十九、二十、二十一日三夜二昼大雨,弟在屋中,只觉屋漏无立锥处。迨二十二日雨晴出门,则处处崩颓,暴涨陷山;数十余庄付之奔流,人物乌有无数。台北亦然,且兼火灾:何台湾苦劫之多耶!兵燹、凶年,疫疠、盗贼;今且洪水随来,可见气运!
年来物价倍昂,农工均倍昂;惟读书不昂耳。
与家其昌书(戊戌)
自丙申为贤台事一造贤庐,至今未获再晤。山川修阻,鸿音多隔;未稔贤台近况奚似!
闻贤台已擅芙蓉城主,作长夜之游,如郑伯有之在壑谷;复采烈兴高,时为刘毅百万樗蒲之掷:未稔然否?果然,则颠覆可立待也。闻有规贤台;贤云:富厚何常,岂我长有耶!此言恰似晋孝武之见灾星,遂浇地曰:长庚!酹汝一杯酒,自古何有万年天子也。亦似吾鹿之庄成基,其亲没,人谓三年即破家;成基曰:我遽不肖而必三年,偏欲以一年尽之!后如其言。贤台为旷达之语,可也;为旷达之语而并为旷达之举,因而生放肆之心,不可也。
犹忆贤台完婚之年,邀汝东到书馆;曾几何时?而汝东又见逝矣!仆哭汝南之泪未干,而重悼汝东耶!今在汴诸友谋为汝东身后之恤,贤能鼎力一助,同襄盛举,则用财以义,仆不胜为幸焉!
与陈某书(戊戌)
自乙未见访汝东,迂道造庐,荷足下投辖殷殷。是夕对榻挑灯,彼此谈及时艰,眼眦欲裂;此情犹在目前耳。
足下山居朋远,汝南、汝东兄弟与足下望衡对宇,自不啻王摩诘之与裴秀才;朝夕往返,足增辋川山水之佳。乃汝南弃世多年,仆所远交者惟汝东;足下所近友者,亦惟汝东。今不幸汝东又见讣矣;人之云亡,邦国殄瘁,痛何如哉!汝东兄弟生前与足下兄弟虽有不合,自是晏子之所谓和而不同;且其人之远势利,亦足下素所知也。昨闻锦堂君适汴,汴头之人竞传足下为汝东身后之计;令人倾服不已。昔孟庄子没,臧孙仲哭甚哀;人谓之曰:孟孙之不爱子也而哀如是,其若季孙何!臧孙曰:季孙之爱我,疢疾也;孟孙之不爱我,药石也。美疢不如恶石,石犹生我!然则汝南兄弟于足下,自是药石之交,而非美疢之可比;而足下谋拯于身后,自是智不在臧孙下,而仁厚且出臧孙上矣。汝东身后之事,此意发在汝东所泛遇新交之蔡君,再发于汝东所不素合之足下;令我辈愧死矣!
汝东之旧交尚有李君,弟经投信托其向某某诸公谋之,至今未覆;其忘耶、其俟耶,尚未之知。既有足下,则诸处不必问之李君矣。望风遥拜,专此具闻。
答报社书(戊戌)
久荷青垂,多蒙锦注!窃同敝帚,享获千金;愧非席珍,昼来三接:仆之丰,君之厚也。
顷捧来示,欲以要事为托;本应闻命速行,何敢作态迟缓!但弟知此系无他事,盖实欲嘱以住社执笔事也。弟素性偷闲,本来守拙;故在家撰文则乐,住社执笔则否。不特眠食有以自由,亦且啸歌可以自得:其厚糈丰饷,非所求也。前日所以允社中暂往者,因来信迫切,言陈君患痈颇重、杨君归祭甚急,社中乏人经理云云。弟月受社金,敢不分劳!现杨君不日将到,陈君疾愈已来;弟确实愿在家仍旧以一半精神教读、一半精神撰文耳。若五月初旬亦拟到墩逍遥,立候光耀;既可与诸君畅叙,且可向报社纵观。住社之事,实谢不敏。伏维见原,不胜为荷!
与林君(己亥)
前日茅斋一叙,论文之余,继以棋、酒,畅畅何如乎!仆与汝南谈经史古今、与仙根谈骈俪歌行、与钝庵谈诗古文辞,皆极快意;杯中吐气、耳畔生风,不减曹景宗之饮生黄獐、宋景文之效庖羊羔也。今汝南已宿草,仙根又遁;钝庵再去,风雅寂寞,伤如之何!得阁下霏霏玉屑,不减前辈风流;恍佛犹见当年焉。
论儒行,莫如汝南;若仙根,浮华耳。钝庵未知若何?以意揣度,操持当非仙根比,惟天才须让仙根:高步至博,雅亦不让也。
与及门傅重辉书(辛丑冬)
前月夜间遇旗后人陈木森,年方十八。云被人诬陷入狱,系台北多时;释出无赀,归途苦远;家有老母,门无少弟;须到山城,始有亲友。聆之令人凄恻!故仆与蔡君念淙为之从邮附信陈家,仆资以银角、蔡资以旧衣;仆亦恐其言有未实,故未敢多赠。特给一信,俾其沿途南返,向贵处告贷。倘若非台南人,断无故行数十里,向贵处贷数百钱之事。又恐其流荡习惯,则不必定为南人;亦有时而到贵地,故为限以三日。今阁下得仆所付他之书,已在所限十余日之后,自可不必给他;即给他,亦不必重叠若斯。况其言又与仆书中不符,则其人、其言皆在不可信之例矣。此一串青蚨,未免供老荡子唱莲花落也。但此亦小可之钱,亦属小可之欺;而阁下勇于为善之心、急于賙人之谊,即此而具,则量莫大焉。以后凡有类于此者,仍须依此而行,不可有改。盖受欺之事小,救人之功大;宁可以为善蒙受欺之名,断不可以受欺沮为善之心!惟阁下自能体此意,不必多赘。
与家韫岩孝廉书(壬寅)
鱼雁之违,倏忽三载;然此心无时不念兄处也。前所惠二信,皆有捧入。但到时均隔二、三月之久,弟以信滞若此,因之懒于寄信;疏忽之罪,维吾兄曲宥焉!
弟自世变以来,家庭间亦顿形变态;盖既不能得故国之名以亢宗、又不愿谋外国之利以炫俗,视韩王孙钓竿、苏季子敝裘,相去无几。故自日本据台之明年,即时萌分爨志;惟戊戌、己亥二年砚入较丰,始不复言。迨去年庚子,砚田又啬,报馆笔资又被亏欠;家兄遂决然与弟分析,弟亦慨然听之。先人所遗,约略分出;其中琐碎鄙情,总有不堪悉言之处。先人之业归其掌管,弟今所拥者数百卷之书籍、所食者数百金之利息、所藉者十余生徒之修脯;以此度日自足,亦觉万石君之贵、千头奴之富不与易耳。然家兄儿子长大,有恃无恐;弟则幼子弱息,事事皆一身自任,不免有时尘状〈亻孔〉偬。每欲为兄一道衷曲,惮于缕述,故辄中止;若约略裁答一纸浮词,又同外人,不如不寄之为愈也。
弟于酬世文字,年来不着一字;惟歌诗则时为之。有漳州邱菽园孝廉托新竹王君征题图咏,为题三图;一图借名陈君,其知弟与否,弟未知之;未稔兄知其人否?
与邱菽园(壬寅)
比维岳嵩闻望,湖海襟怀;元龙之楼百尺,杜陵之厦万间。遥企之余,神往无已!弟鹿鹿风尘,蛩蛩海岛。沈炯韬晦,有怀通天;杜坦伧荒,无途归晋。比之吾兄故国人物、中华阀阅,区以别矣。
日前并拜双函,如获五朵;虚誉之施,不胜赧受!但所托友竹向尊处抄录海内题图之诗,不见寄来;渴怀仍未有已也。尊着五百石洞天挥麈杂录,末谂竣雕否?如寿梨枣,敢乞惠赐一部;使桓谭得珍子云、太玄,将异域亦有升庵遗笔焉。其题图之作,自觉美不胜收。敢请择五古、七古之尤者,命侍史代录付下;则因茂伦渊鉴以广识,海内名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何快如之!
翘首天南,惠我好音!
三约诗会不果赴,戏与峻堂(癸卯)
前日复上一封,渴待回音。乃望眼欲穿,洎此十四夕始下羽檄,即期以诘朝就道;教弟办装无及。是阁下楸枰约客牋,乃阁下重关逐客令也;与夫司马穰苴故刻师期以误庄贾头颅,何以异乎!比之旧时棘战,明是大宗师特出缩脚题,以窘英雄入彀耳。若立法取威之始,欲治弟以屡次逗遛觞政之罪,立即发黑龙江墨君边充当苦差,固当俯首,对簿无辞。或稍缓宽典,量予薄罚,即家中使受金谷酒数,俾得效命文行,则后月风鹤少警,亟应首告奋勇,故将军即投袂往矣。此倾肝胆,无任悚惶!
代施某呈观会日记小启(甲辰)
赛会之事,所以开民智、格物理,萃天下之精英,而拓寰海之见闻也。故泰西各学,莫不有会:士有文学会、农有农业会、商有商务会、工有工艺会,以至天文、舆地、光、电、化、重、测算、医、绘、机、运、渔、植种种俱各有会。而联小会以成大会、合数会以成广会,则莫要于博览会;其初英国行之于伦敦,其继法国行之于巴里,其后奥国行之于维也纳、美国行之于纽约、行之于费里地费,日本行之于东京。近年则英再举于爱尔兰、美再举于芝加科、法再举于巴里,于是日本今年再举于大阪。某为海外民,于此事不无矮人观场之叹!
蒙厅长某公殷殷诱掖,谓施姓为海外豪族,不可无人以游于其国;遂汲引某以与于斯游。所过名山大川、所阅珍禽奇兽、所见穷巧极工、所历风土民情,寓之于目而会之于心;某不敏,窃恐有得辄忘,因遂笔之于策而成斯记。博雅者,将视为兔园册耶、獭祭簿耶、鼠璞编耶!然某以渺焉一身逐队观光,穷三岛九道八十六国之胜,为地三千余里、为时四十余日;覼缕笔陈,积成寸帙,窃以为东京梦华录不是过也。是为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