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西斜,浓密的相思树细叶,筛着柔和的阳光,花花点点地洒落在树下的石桌石凳上。石桌相对坐着一男一女半老人,他们呷着饮料,喁喁私语。破碎的光点,随着风吹叶拽,像情人温柔的纤手,在他们脸上、身上轻轻地弹扫,反复地抚摩。它弹去陈年的风尘,寻觅历史留下的痕迹。在高俊魁额上几条深深的轨沟里,它淘出了人生的沧桑,重现那斑斑的血泪伤痕;在程瑶晶莹剔透的泪珠中,它滤出她数不尽的甜酸苦辣、艰难困苦的履踪和坚韧不拔、挣扎求存的勇气,还有一丝丝的不绝如缕的情愫。阵阵微风吹来,像醍醐灌顶,吹醒了他们三十年的梦呓;又像甘露沁心,滋苏了他们被尘封了几十年的初恋情怀。往事如烟,令人不胜欷歔!
一场噩梦,改变了高俊魁的人生。在报名去松岗时,高俊魁改名为高怯寒。在松岗水库,他重谱人生的乐章,一切从头来过。他整天短裤汗衫,毛发蓬乱,满腮胡渣子,就是这时叫中学的同学看到绝对不敢相认,就是说了也叫人无法相信,这就是当年玉树临风、俏俊潇洒的高俊魁。或者他有意改变他的形像,像改名一样,以新一个形像活于人间。
在水利工地,高俊魁挖土拉车,卖劲无惜蛮力;当工地宣传鼓动员,在简短的通讯报导中,让有心人窥探到他的文釆风华;在参加文娱宣传队演出时,他口若悬河,大大流露了他的过人的聪明才艺。在宣传队里,高俊魁虽然尽量掩饰锋芒,但还是被宣传队里一位沦落的红颜看中了,在这位叫梁梦姬的红颜面前,高俊魁哭了,如实地倾诉他的坎坷人生,同病相怜,梁梦姬很快成为他的红粉知己,经工地领导证婚,在工地就近的区政府民政处,拿到一纸结婚证,在一间简陋草棚小房子门口贴上一副红纸对联,就宣告他们结为夫妇,成为他生命的另一半,伴随他的一生。
梁梦姬,成为高俊魁的贤内助,并为他生了第一位女儿高爱萍。当时,为提高少数民族地区的文化发展,促进教育,动员更多少数民族适龄学童入学,高俊魁被选中,他的妻子梁梦姬,也有高中学历,他们夫妻带着一岁多的高爱萍,一起调到少数民族居住地的山区小学校当老师。
在少数民族村落的领导和群众,把高俊魁梁梦姬视为上宾,无比敬重,这令他们无比感动。在大汉族地区,往往被视为知识越高越反动,想不到在少数民族地区,他们学到的知识,得到尊重,他们的人格也得到尊敬。由于他们初来乍到,学校还大大未上轨道,就安排他们夫妇及孩子寄宿在学校附近,一个懂得说汉族言语的农民家中,屋主还帮忙他们照顾孩子,让他们安心走门串户动员孩子上学,他们夫妇的努力,甚得乡村干部的赞许,他们也很快和村民打成一片,并学到少数民族言语,便于融洽沟通。
在高爱萍两岁半时,高俊魁梁梦姬生第二个女儿,最名高怀瑶。高俊魁夫妇在少数民族当小学教师,社会进入大X进的疯狂时期,少数民族居住的山区也难于幸免,但一些过于强制性和疯狂的行动,在山区还是避过了。在大X饿的时期,虽然在山区农村,粮食也是很困难,但山高皇帝远,历史上固有的黎苗族和大汉族矛盾所产生的叛逆性和强悍性,冲突时有发生,因此,在少数民族那里反而容易弄到薯类杂粮,补充粮食之不足,他们把两个女儿养大。不幸的是,梁梦姬因为当时大病一场,身体垮下来,往后一直都是虚弱不济,经脉不调而最后再无法怀孕。
史无前例的政治运动爆发前,高俊魁已调到少数民族自治县当初中班教师,妻子梁梦
姬和两个女儿仍在山村,孩子也在那里启蒙上学。文X中,他曾当右派的父亲自杀,母亲
病故,家破人亡。他自己思想也历经了九死一生的折磨。
当高俊魁命运岌岌可危、而投诉无门时,他托得力朋友到文昌一中,查他五七年「右派」魔枷的法理依据,一查当年学校共青团总支部是开除他的共青团团籍,根本没有评他为右派,经过一番争取,终于得到文昌县党委批示的县一中教务处的一纸证明书,证明他的所谓右派身份,是当地农村社队给他的莫须有罪名。高俊魁的右派罪名得到解除,在政治运动后期,高俊魁留职考进华南某师范学院,学成归来,继续在该中学当名「之乎者也」师,由原来教初中班而转教高三班的文史。后调到一个县城中学当教师。
高俊魁读华南某师范学院期间,他妻子梁梦姬和两个孩子户口一直在原来山区社队,当年在那里任教,他们还能得到尊重和照顾,现在他们一家都要调出去,进入县域,是城里人,和他们山村已毫无相关,所以,高俊魁多次申请将老婆孩子的户口调出来,一直没有人受理。
后来,高俊魁将妻子和两个孩子带出来,过了几年没有城市户口的黑人黑户的生活。周末、星期天,高俊魁都要骑自行车到黎寨苗寮向当地居民购买粮食;妻子没有户口,而没有教席,就自己养猪养鸡补助家庭的生活……
程瑶一直静静地聆听高俊魁叙说他的故事。高俊魁说时很平静,情绪没有激动,不怨天不尤人,好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跟他读高中时,处处棱角毕露,已判若两人。高俊魁不紧不慢,侃侃而谈,但他的每一句话,都像磁石般紧紧地揪住程瑶的心。她为他的不幸遭遇感到不平;她为他承受的苦难折磨感到伤心;她为他百折不挠、逆境求存的铁汉精神,感到无比的钦佩;她为他和「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爱妻,相濡以沫,克服生活的艰辛,感到他男子汉刚毅精神的可贵。富于感情的程瑶,眼睛一直漾着热泪,她的心潮激起一阵阵的浪花,随着高俊魁人生之起伏跌宕而激蘯。最后她破涕为笑,调侃地说:
「高兄!你终于懂得『高处不胜寒』了!」
「我的人生远远未达『高处』,仅仅爬到陡坡的边沿就跌倒了,像滚地葫芦,一滚就到谷底,高怯寒,人如其名,名如其人。」。高俊魁抿抿嘴笑,怏怏地自嘲。
程瑶接着也简单叙述她半生的故事。她说,家庭地主,土改后一贫如洗,是长辈事先给她留下一笔教育经费,她才勉强读到高中,后因母亲病故而辍学。因为程家只得疏堂哥哥一位男丁,他戴有坏份子帽子,后又受伤残废,行年三十也娶不到老婆,是她舍得一身剜,冲破道德蕃篱的覊绊,抛弃个人荣辱于不顾,疏堂兄妹毅然结合为夫妻。后来儿女成群,历尽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在义父和义妹的支持下,教育儿女成材,生活也随之改善。最后,程瑶无限感慨地说:
「我一共生了五男一女,虽历尽艰辛,今天总算有了回报。」
「恭喜你!你是世界上最崇高的女性,最伟大的母亲。在你面前,我自感形惭!我是一个最最失败的男人。」高俊魁对程瑶无限的钦佩,对自己自惭卑微。
「我并不伟大,我是殉道者。我心甘情愿为祖宗兴家遗训和传宗接代的道学纲常而牺牲一切,历尽艰辛,但终生无悔。对于你没有男孩子,倒令人遗憾!人生有点美中不足!」程瑶不加思索地说出她的心声。
「哈哈!」程瑶的话引起高俊魁哈哈大笑。
高俊魁站起来,远眺西坠的太阳,悠悠白云,淡淡晚霞,只见他神情肃穆,陷入沉思。他松松颈上的领结,习惯地掠掠头顶稀疏的斑白柔发。过去他把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油光泛亮,曾是他的形象标志,现在半秃半斑,风韵不再,但积习依然。斜阳的柔光照映着他那刚毅削瘦的脸颊,微微酡红,相映成趣。他强装潇洒,但始终无法掩盖他的惆怅挫伤、失落无奈的凄沧情怀。片刻他回过头来,对程瑶说:
「像我这样失败的男人,根本就不配有男孩子传宗接代。我是点缀时代的牺牲品,不是时代的宠儿,最后只有烟消云散,而不留一点痕迹!」
程瑶自知失言,刺着高俊魁心灵的痛处,心中抱歉;她也为自己固有的、跟新时代脱节的伦理纲常思想感到惭愧。她歉意地说:
「对不起,我失言了!其实你两位女儿,今后一定会继承和实现你人生的理想和抱负。她们一定不会忘记父辈的苦难人生和对她们的苦心孤诣。」
高俊魁一说起她的女儿,他就满面春风,无比高兴地说::
「我两位女儿的命运都比我好千百倍,她们童年时父母累弯了腰,但她们长大成人后,碰到改革开放、国运兴隆,她们得到美好的人生!」
高俊魁程瑶故友重逢,总是有说不完的故事。
人总是这样,人已过了半生,不时在回首往事,把自己的生活经历剪接成为一个有趣的故事,在自己脑海中自导自演,在自己看来就是一部好电影,但绝对不会卖座。很多时候,他又不愿找人和自己分享;有时要找个知音观众却也很不容易,往往又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可是,世上也有这样的人,不管到什么地方,都要大吹大擂,说自己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是如何如何的了不起,如何在危难中逢凶化吉,如何在绝处逢生,一切归功于自己的机智、勇敢和谋略,才逃出生天,才创出奇迹,这种人又不值得一哂。
高俊魁是视程瑶为知音,今天难得一遇,就抓住不放,把对方当作自已的倾诉对像,把自己人生所描写成的自传式小说,像说评书般叙述出来,既希望和她分享自己姿彩的人生许多荡气回肠、催人泪下的悲壮惜节,痛快地诉说出来,自己也得到一种解脱。
程瑶这些年,生活的艰难,精神上更是经历过许多的凄苦,但她并不愿说得太多、太惨。她始终控制自己的情诸,不让失控,不让激动,把许多事情说得平淡些,她害怕对高俊魁造成情绪影响和心理压力。她看得出,她现在的优裕生活和高贵形像,已大大加重了高俊魁的自卑感和挫败感,说多了对比之下,令他更加伤心。程瑶过去在柳紫娟面前有所保留,是因为她们彼此走了完全不同的人生路,但在高俊魁面前,她就绝对不会保留,因为她和高俊魁走过的人生路,都是一条坎坷岖崎、荆棘满途的路。
程瑶忽然觉得,邂逅,令她心中掀起滚滚浪涛,虽然事隔多年,事过境迁,却原来高俊魁在她心中仍有这么沉重的份量。她既要珍惜往昔的情谊,又要保持她洒脱端庄的形像,在高俊魁心中永远都不会失分,永远留个美好的回忆。
他们要向对方倾诉的人生故事,远未说完,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坎坷人生柴米忧,青春岁月付荒丘;
风华不再西沉日,不废江河万古流!(尤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