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瑶今生有缘再遇高俊魁,令她久已尘封的初恋情怀,像开闸的激流,奔腾千里,有诉不完的情思。她贪婪地凝视着早年的恋人,想一丝不遗地窥探他内心深处的奥秘和他的心路历程。她轻咬红唇,明知故问:
「你怎把你的二女儿取名高怀瑶?瑶字好俗气呀!」
「瑶字对我一点都不俗气,给我女儿取名,是我心灵底永恒的纪念。瑶是圣洁无瑕的,它将伴我走完坎坷之人生。」高俊魁非常认真地说。
高俊魁始终不忘她程瑶,取女儿的芳名为「怀瑶」,一个「怀」字就寓予他的千言万语,程瑶非常感动,热泪盈眶。高俊魁又说:
「想当年,你一张字条就缀学,就人间蒸发了,不少人还埋怨是我气走了你!」
「我当年不但没有考大学的条件,继续读高中都不行,我只好喑然离去!」
「我曾心中咒骂你,太无情无义,无辞而别,害得不少人流下相思泪!」
「我知我一走了之对不起你们几位好朋友,我是自惭形秽,羞于面别!」
「你不读高三未必是损失,一场風波,大学梦碎,许多人改变了整个人生!」
「我永远不会忘记当年是高兄你叫文朝章给我写信,你们大家还记得我,我很感激。虽然那么一件大事,谁都没有扭转乾坤之本事,但精神道义上互为分担,互为关照,患难见知己,更是难能可贵!」
「几十年,我一直打听你的消息,不知你的芳踪在何方!」
「我沦落农村,和我唯一的堂兄、也是后来我的丈夫,相依为命,历尽艰辛,能活过来,算是老天爷待我不薄了。一个默默无闻的村妇,你到哪里去打探呢?」
程瑶瞅着高俊魁,心中像打破五味瓶在反复翻腾。她看看高俊魁,他好像是她曾经倾心吐意的一件旷世奇珍,忽然又像是她所不敢沾手的魔杆,她对他曾有几多爱?几多恨呢?她一时也真辨不清。她瞟他一眼,文静地说:
「这些年我命途多舛,歧路坎坷,真是自顾无暇,且又厚着颜面,苟安于世,可说是朝不保夕。可是,我也真不来由,心中同样惦念着你。」
「其实你这些优良质量,高尚人格,我在学校时已发觉,并牢记于心。」
「是我儍,自己都没有御寒衣物,却为北方人忧寒。」
「禾秆罩住的珍珠,是我先发现,我有优先占有的权利,是我儍,却让它在自己的眼前消失了,消失得像春梦了无痕。」
「你不儍,你在得陇望蜀。我看得出,你在陇上的经营是真心的,你不是一个薄幸郎,苦心经营而没有得到收获,只能怪天气反常。」
「在那么反常天气下,莫说是陇上,就是蜀下,同样得不到丰收。」
「确是如此!」程瑶点点头,表示认同。她又自言自语地说:「事实就是这样,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有时一个人的命薄,也是承受不了大的福禄的。」
「君有此高见,确已脱胎换骨了!」程瑶抿着嘴,美美笑起来。
程瑶和高俊魁,往日的金童玉女,文绉绉一来一往的应对,既不是冷嘲热讽的针锋相对,却也很耐人寻味的滚玉搅珠。他们在林荫道上慢慢徜徉。一会,程瑶瞄瞄高俊魁说:
「直觉告诉我,像高兄这种人中之龙,决不会那么容易倒下去的。」
「我虽然对你杳了芳踪,但我也相信,你必然有尘珠重光的一天,因为你是程瑶。」
「高兄太看得起我了。我是厚着面皮活下来的人,没有被辱骂的唾沫淹死,没有被习俗礼教的皮鞭挞死,没有被刑典的钢刀砍死,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高俊魁感叹!
「你离开文昌一中后,一段时间的情况,柳絮娟告诉了我。」
程瑶接着向高俊魁转述了在水利工地碰到柳絮娟,她向她介绍过关于他的情况,虽然是不是全豹,但也可见一斑。最后程瑶笑着说:
「很多人都关心到你高俊魁!不愧是风流倜傥的现代唐伯虎。」
程瑶的话,令高俊魁啼笑皆非。他对自己走过的道路,记忆常新,一提起往事他就兴致勃勃,不吐不快,他自嘲地说:
「回农村我父子同科,父亲老干部的架子好难放下;我却脱胎换骨。头发蓬乱而长,留起胡子就更得意,我经常打赤膊,一条短西裤,一条腰布,全身晒得黑乎乎,我当时就想,这样的高俊魁才是真正的高俊魁。」
高俊魁说着掏出银包,拿出一张保存得很久、已有点发黄的黑白照片,递给程瑶看。这是当年在水利工地,朋友为他照的一张相片。相片上的高俊魁很像饱经沧桑的赤膊农民,和学校里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高俊魁,简直完全是两个人。程瑶笑说:
「如果这是当年真实的高俊魁,我如果要追也不会是那么艰难了!」
「不要讥讽我了,这张照片才是真实的我。我保存几十年,不时自鉴,是虫非龙!」
高俊魁和程瑶并肩而行,一边漫步一边叙谈,说不尽之往事。程瑶说:
「那回听柳絮娟说,你为报名参加松岗水库建设也费了好大周章?」
「是的!我村干部是希望我父子屈在农村,什么时候都在他们的管制之下,多有威风,他们不签名同意,谁都别想离开农村。」
「一般人只会嫉妒别人吃好穿好和当官做老爷,享得清闲,但报名到深山老林去参加水利建设,是比农村农田劳动还要辛苦得多的体力劳动呀!为什么还不放人?」
「农村劳动,生活条件差,在水库工地劳动繁重,国家供应的口粮也多,能吃饱些;离开了农村,今后就有可能永远离开农村。我就是抱着『树移死,人移活』的憧憬,孤注一掷,闯出去寻求活下去的机遇。」
「你此一掷,一闯,闯对了,争得做人的尊严,有了自己的老婆孩子,还当了教师,家庭事业你都解决了,只有我最无用,当了一世的农民。」
高俊魁脸上一片凄苦,程瑶的话让他回首走过的曲折坎坷的人生道路,真是回肠荡气,凄凄切切。他说,到松岗水库后,他才知道落魄不得志、带着政治枷锁的知识青年可真不少,这班人聚在一起,好像才真正感悟到做人的真啻。这些人聚在一起,总觉得是臭味相投,不比的亲切。虽然受政治监控着各人的思想言论,但俏皮话、讽喻话,总是层出不穷。有时不喝够墨汁的红人,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在嗡嗡叫的什么,说的是什么冬瓜豆腐。在那里,不问你才高八斗或学富五车,要的是你要有填海移山的力气,最好是「力拔山兮气盖世」,你劳动肯卖力就成,有时你的牢骚怪话,他们也当没有听到。
在学校里,男女同学说话总是文绉绉的,每个人都很注重自己的形像和修养,在水利工地像个大染缸,又像熔炉,把每一个人都熔化了,毁掉所有的伪装,流露出真实人性的真面貌。市井之徒的粗言秽语,再无人去袜视,去弹刻;有点文化知识的男女青年,一些有味笑话,也说得朗朗上口。谁说大姑娘会害羞,会脸红,在这里有时她们的语言和行动,还让一些男青年腼腆惊惶。在这个大时代熔炉里,许多有味笑话,善意问戏谑调侃,反而是调济身心、消除压力的良方,有时还会令人啼笑皆非。
高俊魁又兴致勃勃地说他自己的另一半。他说,在这种大型的水利工地,特别注重宣传鼓动和文艺活动。高俊魁承认他是在争取挖土拉车争上游的同时,熬夜写广播稿,编文娱小节目,才博取领导的注意、重视和利用,后来他几乎当上专职的宣传鼓动员和文娱活动的策划和导演。他喜孜孜地说:
「我患难与共的妻子梁梦姬,就是当时工地文娱演出的女台柱。她出身官僚地主家庭,考大学无门,争到水利工地来锻炼,她和我也算门当户对。」
「应该恭喜你,一定是你的才华洋溢才夺得美人归。」程瑶抱拳祝贺!
「说真的,如果在农村受管制,我肯定娶不到老婆。」
「我疏堂哥哥,在农村就是娶不到老婆,眼看程家将变成绝户,我这个堂妹妹,急了,孤注一掷,顶上嫂嫂的位置,才有今天!」
高俊魁这话本来随感而发,想不到一下触动了程瑶心灵之隐痛,她也凄凄地苦笑,默默地回味!在学校时,高俊魁和她被同学誉为金童玉女,其实他们是人生中一对难兄难弟,命运中就有许多相似之处……
高俊魁和程瑶,他们有缘无份,成不了夫妻,天各一方,各自走过曲折、坎坷的道路,沧海桑田,天荒地老,今天久别重逢,又是冥冥之中的缘份。他们重逢恨晚,还有多少说不完的话题互相倾诉呢?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有缘久别得重逢,历尽沧桑觅旧容;
沦落英才鬟鬓白,经霜沐雪颂梅松(冬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