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既清且明,没有细雨纷飞,只是一片阴飒飒!
在北坡村后岗,有一片坡地是程家的祖坟圹地,那里葬有迁到北坡村后程家历代祖先。程福光福辉兄弟,带领全家四代老幼几十人,跪拜在历代先祖和程鸿武、程张氏、程黄氏之坟前。程福辉无限感伤,老泪潸潸;程瑶程齐兴想起往事,悲从中来,呜咽饮泣;一众儿孙,虽然未见过亡故的先人,但香烛缭绕,冥钱纷飞,他们也感到悲悲慽慽、神情肃穆!
冯存根也带着妻子曹凤贞、女儿冯少娟和其他儿孙等一起跪拜,因为张氏老夫人临终承认冯存根为「干儿子」,跪拜张氏顺理成章。冯存根朗声道:
「老夫人!夫人!你们一生,经历风风雨雨,现在儿孙成群,各有成就,程家已成为北坡村的大姓大族,你们的宿愿已经实现,你们可含笑九泉,安息吧!」
接着,冯存根噙着泪,口中念念有词,别人不知道他在祈祝什么,但程瑶心知肚明,知道义父在向大妈倾诉心曲,她心中不由也感到悲怆。
程福辉向冯存根和程瑶提出,要择吉日把程家先祖和鸿武、张氏、黄氏之坟墓重修,特别是张氏和黄氏皆殁于土改和饥馑的非常时期,死时身后萧条,草草安葬。程福光说,日后他会将父母骨灰迁回故里和鸿武叔叔、张氏婶母葬在一起。
「我们都老了,百年后,我想落叶归根,和父母长伴地下。」程福辉对兄长说。
「我也有这个意思。」程福光点点头,表示认同。
冯存根也请得程福光福辉兄弟恩准,他身后也要伴葬老主人张氏和黄氏夫人的身边。现今,程冯两家已结为姻亲,一起生活,就是一个大家庭。
此后,程家大兴土木,大修祖坟,不再赘述。

隔天,应女儿冯少娟的要求,冯存根不告诉任何人,静悄悄地和少娟带着一些香烛冥镪,到锦溪镇椰林外荒坡,拜祭田秀梅之坟。她生前虽和冯存根离异,荒唐放荡地过了短暂的一生,但她始终没有正式再婚,她始终是冯存根的结发原配妻子。一夜夫妻百年恩,冯存根姑念田秀梅的可怜,这些年来,清明冬至,他总会悄悄来给她坟墓添点土,烧把香。今天,他站在田秀梅的坟前,无限感叹地说:
「秀梅!我也明白,你出身寒微,一生历尽艰辛。你生前虽做过一些荒唐之事,但有些事你也是身不由己,跟着历史潮流走。你生前的恩恩怨怨,早已一笔勾销,你的亲生女冯少娟,凭她的勇气和机遇,得到美好的归宿,生活幸福。你就安息吧!」
冯少娟跪在坟前,悲切地诉说:
「妈妈!虽然生前母女缘薄,但怎说你都是我的生身母亲,我身上流着你的血。生前恩怨不须记,女儿冬至清明都会回来看望你,安息吧!」
时代造成的夫妻反目、母女情仇之种种荒谬,随着时间的流逝,公义的伸张,一切都已烟消云散;终究是血脉相连、血浓于水,一夜夫妻百年恩,一个情字系着人伦之永恒!

程福光夫妇父子和程福辉的儿子几兄弟由程天驹相陪,应邀到省市县参观访问,和有关部门洽商投资的意向。改革开放,在祖国出现许多商机,他们感到很兴趣,认为是大展宏图的最好机遇,从台湾和泰国回来一群齐辈堂兄弟,对完成父辈建设家乡的宿愿更感亲切,他们在短短时间也就对家乡产生了深切热爱的感情……
老夫人钱雪清,在老爷程福辉和女儿程瑶陪同下,由程天骏开车远赴百多里外的钱庄,看望她的出生地。经过几十年沧海桑田的巨变,钱雪清没有嫡亲,钱家已崩败,在原址另起新屋,现在住着堂侄子一家,他们根本没有谋过面。钱雪清难免一番感慨,她给侄子笔钱,办了三牲祭仪,拜祭她生身父母之坟墓,并委托侄子今后春冬四季、清明冬至祭祀扫墓。

此天,程福辉夫妇、程瑶程齐兴和部份媳妇孙子,在北坡村随处走走,看看北坡村几十年后的变化,变化之大,许多地方,程福辉已找不到旧貌。
首先看看程齐兴程瑶蜗居了二三十年的小小的林间陋室,一间没有左邻右舍,像人间遗弃的一口土棺,现在房屋虽已崩败,遍地瓦砾,杂草丛生,但从残留的蛛丝马迹中,程福辉也可想象得到,程齐兴程瑶当年,在这个蜗居中带着一窝子嗷嗷待哺的小雏,挣扎求存,九死一生,保存程家的血脉,历尽辛劳和屈辱,过着非人的生活,是多么的难能可贵、感人肺腑、感天动地的呵!钱夫人也深有感触,他们对有程瑶这样一位女儿及她的一众儿孙,也老怀深慰!
村里盖起许多新房子。程瑶说,改革开放后,村里许多青年人都上镇进城寻找工作,在农村田地不少弃荒,耕种也很少种水稻,许多田地都改种瓜菜和胡椒咖啡等热带作物,家庭经济生活普遍得到提高,程福辉听了频频点头。
当他们走过原来张伯强的古堡大院时,看到一派年久失修的断垣败瓦,未免心中感叹!程瑶说,张家败亡,房屋分配多人,各据一份,有些人没有搬进去,只是堆放柴草杂物,因此久不修葺,以致崩败。张伯强的大媳妇姚姬,本无儿女,在劳改场刑满就业后,和一位就业员结婚,生儿育女,姚姬知书识礼、半生随着历史的震荡,过着荣辱互见的生活,到头来过着自力更生、无所奢求的平淡的晚年,对她倒也是一个好归宿;二媳妇林菊茹跟当民工在外地落户的儿孙一起生活,渐渐也淡忘了过去的一切;张伯强的三儿子张秉臣屈居农村,一直到三十多岁在外地当民工时才娶到老婆,自己拼搏闯出属于自己的人生,前几年他们父子搞生意赚了钱,已在外地落籍。张秉臣年前回来,连张伯强、霍氏、詹氏的坟墓也迁走了。张秉臣夫妇说,他们的子孙永远也不会再回北坡村……
程福辉看到显赫一时的张家,已烟消云散,也未免感慨万千!

过几天,县政协给程家送来两个牌匾。高挂在程家大院门外的牌匾,写的是「程家大院」,它表示人民政府肯定了这是程家的私人产业;挂在大厅神龛上的大牌匾,写着「一门俊杰」,程氏子孙在社会上的贡献和地位,得到社会公正的评价和肯定。
人们每从程家大院门前经过,都会驻足看看门楣上的横匾。年青人,仰慕书法的秀丽苍劲;年长者,对此大为程家几度枯荣,沧海桑田,无不感叹!
「人家家宅坟墓风水好,有钱人始终有钱,穿鞋人始终穿鞋。」刘彩珍酸溜溜地喃喃自语,一脸的无奈和凄怆!
「唉!过去越贫越吃香,现在连当官的也跟有钱人的屁股转,贫穷人永远居于社会的底层,可惜我们再看不到第二次土改了!」萧少敏更是忿忿不平,怨天尤人。
有一回萧少敏的女儿带着已进读高中的儿子回娘家看望外婆,她女儿和女婿到外地打工,生活得到提高,还教儿女读中学毕业,这回女儿回娘家,还给母亲带回一些食品礼物。萧少敏说这些食品过去只有地主家能吃得到,她还告诫女儿和外孙,什么时候都要保持贫下中农的本色,要提高阶级觉悟,不要忘记地主老财的剥削罪恶。女儿啼笑皆非,外孙一脸惘然,不知什么叫地主和贫下中农。萧少敏正色对外孙说:
「你外婆青年时就是土改积极分子,斗地主什么时候都是打先锋,绝不留情!」
见母亲还念念不忘土改时的风光,萧少敏的女儿愤愤地说:
「土改时,政府把地主的土地分给农民,那时的地主不过也只是那么十几亩地;现在政府把大片大片的土地,上百亩,上千亩卖给开发商,现在的开发商才是最大的地主哩!你有本事再来一次土改吗?几十年前的土改你又得到多少好处呢?我长大后倒是听到不少关于你做人势利的闲话。」女儿的话,说得萧少敏哑口无言。
问题如此敏感,莫说萧少敏母女无法理解,恐怕时至今天多少学者专家也无法解答!
有一位七八十岁的老邻居,笑对众人说:
「老一辈都传说,程家先祖迁来北坡村,风水先生就说过,程家经过多代的艰难,一定会发达,财丁两旺,将成为北坡村的大姓大族,想不到,今天真的完全应验了。程家今天的荣耀,不但在北坡村,在整个锦溪镇方圆百里,能有几家能比?」
老村长伍志奋却笑着说:
「风水之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但永不认命、誓死不屈、敢闯敢拼的人,一定会创出一番风风光光的事业,程家今天的风光硬是靠不断拼搏才闯出来的。」
冯存根总结人生,无限感慨:
「人生不过百年,做什么事情,都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得饶人处且饶人;善恶到头终有报,举头三尺有神明!」
历史只是绕了一个大圆圈走,兜兜转转,又走回了起步点!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兜转失序,又恢复旧貌。许多事情,对错美丑,结论往往总是此一时彼一时,截然相反,令人无所适从。比如,萧少敏母女对于「土改」问题的争论,至今犹是个尚待解秘的历史悬案。四十年,在历史长河中只是瞬息的一刹那,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但在一个人的一生中,三十年就已是人生之半世。人生不过百年,总是那么的无奈!风云旦夕,祸福无常,各人贫达要自珍,营营役役,不外图个一宿三餐,求个温饱;争什么蜗角虚名、蝇头小利,到头来也不过是一抔黄土!故千百年来,骚人墨客,无不感叹:
人生若梦!梦如人生!正是:
历史画圆行一周,转回起点话从头;
为田为地掀仇斗,争利争名究劣优。
寡义鲜仁羞百载,隆情博爱颂千秋;
平生善恶皆能报,槛外江河万古流!(尤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