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开春以来,阴雨连绵,满地泥泞,天气也较往年峭寒。内战炽烈,各种谣言满天飞,说要改朝换代了。天气阴森森,时局乱烘烘,给人以很大的压廹感,人们心中隐隐宠罩着一种变天、灾劫之预感。
一天傍晚时分,邻家伍大婶忽然大门门榫坏了,必须赶着修理,不然晚上将无法关门闭户。张氏叫程齐兴赶快去修理。程齐兴在杂物房里找到一小截恰当的木方,提着工具就赶过去伍家。
伍大婶丈夫伍立民,多年一直跟随程福辉到外地盖屋,两家关系也很好。伍立民比程福辉年轻几岁,因父母双亡,他结婚迟,孩子还小。他妻子还很年青,娘家姓李,但邻里叫伍大婶叫开了,伍大婶就成为她的名号了。
前年伍立民跟人去闹革命,参加地下游击队,想不到在游击队里还没有两个月,在一次遭遇战中就不幸阵亡,遗下一家孤儿寡妇,境况凄凉。伍大婶丈夫死时,她还只得二十多岁,身边二男一女皆年幼,改嫁不能,只好守寡养儿育女。伍家的苦况张氏很表同情,不但对伍家田租分文不收,还多次向她家赒济,让伍家孩子有饭吃,有衣着,能健康成长。伍大婶对张氏非常感激,常说,孩子长大后,她一定教导孩子,永远不忘程家的大恩。
晚上开饭时,程齐兴还没有回来,张氏就叫冯存根过去看看。一会存根回来说,大门尚未修好,还有家中破枱凳要修。伍大婶说程齐兴跟邻里做什么事情,张氏从来不收工钱,这回一定要留程齐兴在她家吃顿便饭。张氏笑笑说:
「伍大婶是位谨小慎微的好邻居,那就由得她吧。」
程齐兴哥哥没有回家来一起吃饭,程瑶心中隐隐感到不高兴。饭后,程瑶一个人还是到前进大屋哥哥的房间做功裸,没有哥哥相陪,她总觉得不是味儿。房子空荡荡的,煤油灯照出她一个人模糊的孤单单的身影,令她感到非常的孤寂。
程瑶很快做完作业,手搁书枱,托着脸腮,冥冥沉思,默默等待。等久了,哥哥还没有回来,程瑶心中不由冒火,暗地里埋怨哥哥总是像个失魂鱼,心中常常忘记了妹妹。当程瑶从镜子中看到她那噘着嘴儿的苦瓜脸,不由也笑起来。
快九点钟了,程齐兴哥哥还没有回来,程瑶也感到眼困了。程瑶收拾好书簿,准备回后通房间睡觉。哥哥在家,她再也不能在哥哥床上睡觉了。
程瑶跨过中院,一进后进大厅,她看到家里来了二位陌生客人,阿婆和大妈正在和客人低声说话。大妈见程瑶回来,就对她介绍在座的客人说:
「叫杨叔叔!」
「杨叔叔!」程瑶对着穿一身黑衣服的杨叔叔叫一声。
程瑶进房后,虚掩房门,脱去外衣,准备就寝。她觉得这位杨叔叔好像见过面,但印象又很模糊,未知什么时候哪里见过。
这时,程瑶听到大厅中那位杨叔叔说话:
「程老夫人,姨妈,这事就全拜托你们了!」
「我们妇道人家,大脚不出门,这么大的事,只怕我们想帮也帮不来。」阿婆为难地说。阿婆显然心中知道事[m.kanbaapp.com]态的严重性。
「我大姐死后,淑华无依无靠,是我外甥女,我不惜她还有谁惜她呢!我们会想办法。」大妈话中带有焦虑和悲伤。
程瑶一听大妈说「淑华」这个名字,好像好熟,但一时她还是想不起来。阿婆又说是件「大事」,程瑶更觉得好奇,不由贴着门缝再听下去。
「我们打听过,严淑华还关在镇里,那里放话出来,如找个有名望的人出面,花点钱上下疏通,就可以保释出来。如果送往县里,那时就麻烦了,花多少钱也未必能救到人。」这是杨叔叔的话,好像就是这位杨叔叔到来得家的目的。
「淑华是我们的亲戚,为救人我们帮着花点钱是应该的,但能不能救得了人,我们没有把握。这事等福辉回来,我们再商量一下。」这是阿婆回客人的话。
一会儿角门声响,程瑶知道是大妈在送走客人。
程瑶上床睡觉,但怎么她都睡不着,什么「大事」、「救人」和「淑华」连起来,就是一件什么大事件在发生,杨叔叔来和阿婆大妈商量,寻求解决的办法。杨叔叔和阿婆大妈是如何相识的呢?有什么大事和程家有关系呢?
「淑华」!这个名字在程瑶脑中萦绕。呵!她记起来了,严淑华是她姨表姐。
程瑶记得,在程齐兴哥哥回来之前,日本鬼子尚未投降,就有几位哥哥、姐姐和叔叔到她家里来,在原来的老屋住了近月,不久日本就投降了。其中一位跟阿爸和大妈很要好的姐姐,大妈说她是表姐严淑华,还有一位就是刚才来的杨叔叔。当时程瑶只得七岁,许多事情她不懂、但她多次听说,他们就是游击队。
程瑶还特别记得,杨叔叔和两位哥哥、叔叔,腰间还别着卜壳枪。有一次他们把枪拆成许多小件,用布抹拭再装回去,在装子弹时,不知怎搞,「拍」一声,一颗子弹把土墙射出一个小洞。为此事阿婆不让她再到那些带枪叔叔住的房间里玩。
大妈说,严淑华表姐是大姨妈的女儿,姨丈去南洋,大姨妈病逝,表姊依附祖母生活,表姐读初中毕业,已十八九岁,不知何故竟跟人上山闹起革命来。听说表姐专教人唱歌,讲革命道理和故事,不必打仗,那次她住这里就没有带枪。当时程瑶常和表姐玩,缠着表姐教她唱歌,至今她仍记得几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严淑华表姐长得很漂亮,杨叔叔和几位大哥哥都很爱护她。他们在这里住一个时间,不知为什么,一走就再也不回来。日本投降后,国共合作,还有一段和平相处期,这一点,小小年纪的程瑶是无法理解的。
这一回就不同了,渐长的程瑶已懂得游击队和国军经常打仗,今天这位杨叔叔突然来访,又说出了「大事」,好像说是严淑华表姐给国军抓着,正关在锦溪镇公所,需要金钱担保才能出来。程瑶想,表姐生得白皮嫩肉,要是给人打可就惨啦!她想着理不出头绪来,不久也就蒙蒙眬眬地睡着了。
当晚,程福辉从工地回来已十点多,黄氏亲自下厨给丈夫准备饭菜。张氏向儿子叙述严淑华被捕的经过:她奉地下组织之命,潜入锦溪镇一位乡绅家去做说客,希望通过父母去说服驻守当地国民党正规军的一位营长,弃暗投明,等到时机成熟时,揭竿起义。不料叛徒告密,严淑华被捕,眼下关在锦溪镇拘留所。游击队队长杨雄亲自到来,就是希望由张氏出面找张伯强,用钱疏通关节,通过张伯强儿子张秉武,救出严淑华。
程福辉一边喝酒吃饭,一边听母亲和妻子的叙述。他神色凝重,甚感为难。他自然赞成救严淑华,花一笔钱自不必说,但牵涉到国共两党的斗争,今后可能遇到的风险,却是他们所无法预料和承受的。他们哪一方面都得罪不起,得罪了,今后同样是祸害无穷。他们世代在农村耕种,素来与官府无相与闻。对于张伯强,他们过去也不相往来,张伯强摊派的捐税,他们照交,既不敢得罪他,也不去巴结他。
堂兄程福光回乡要做善事,要置田盖屋,为了程家的荣誉和子孙能在北坡村站得住脚,他们才不得已花大钱、低三下四去拜谒张伯强的门阀。谁愿意去依附那些豪门权贵而受乡里的侧目呢!程福辉沉思,今天为救严淑华,看来不花上一笔巨款,还不能打动张伯强的心呢!但有求于人,不得不满足对方贪婪的胃口。
第二晚,程福辉提早回家,吃过晚饭,母子、夫妻三人悄悄溜出大院,到张家去拜访张伯强。驻院管家马大勇进去通报,让他们在偏厅等候。碰巧张伯强正在卧榻上过鸦片烟瘾,足足等了两刻钟才得晋见。
张氏恭恭敬敬地说明来意,并把准备好用纸包的两条金条,孝敬上去。张伯强皱着眉头,把放在枱上的金条推到一旁,左手捏胡子,紧锁眉头,右手手指在枱上轻轻敲点,良久都一言不发。气氛很凝重,张氏三人大气都不敢喘。最后,张伯强轻轻摇头,为难地说:
「难呀!难呀!这是杀头之事呀!」
「叔公你就做做好心!淑华这孩子也好惨,无父母管教,或者她真做过一些不应该做的事情,但她年轻,也是上人当。办事自然要花钱,不太多,我们再尽力筹措吧!」张氏诚惶诚恐地说。
「大婶!」张伯强摇摇头,忧忧地说:「现在国共两党斗争很激烈,搞不好,一个『通匪』罪名,我们就会被卷进去。」
「叔公!念在同村同井的乡里份上,就请大少爷帮帮忙吧!」黄氏焦急地恳求。
「许多事情也不是秉武说了算,他还有上司。」
「这个自然,我们有事只有求叔公帮忙,凭叔公的地位和声誉,相信谁都要看叔公的大面子。」程福辉也惕惕怛怛地帮腔。
「我也不敢打保票,只能试试下,看能否有回旋余地。」张伯强免为其难地答应下来,好像他并没有把握。
「就请叔公多多费心,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叔公的大恩大德。」临出门,黄氏又再次恳求,她们对张伯强寄以厚望。
严淑华是黄氏已亡故大姊的女儿,是亲戚,张氏和程福辉不能不撘救,准备花笔钱消灾,但他们并没有任何政治考虑,不存在支持这一方或那一方的问题。老百姓,只求安分守己过安定的日子,谁当皇帝都一样。
凭心说,张伯强答应出面斡旋,也不存在什么政治考虑,主要是借个机会向张氏榨一笔钱财。张伯强明白,现在国共两党斗争已到决战的阶段,胜负决定很多因素,一个黄毛丫头严溆华,是不关痛痒微不足道的。张伯强救严淑华不说明他同情共党,或背叛自己的政权,只能说是上天给他一次搜索钱财的好机会。如果硬说张伯强有政治考虑,那便是他给共党做一个人情,也是对自己留条后路,也是件好事。现在兵荒马乱,什么时候都会身履险境,谁也说不上。
严淑华的命运将如何呢?能不能得救呢?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坚持信念谱新篇,失足囚牢任熬煎;
博弈场中微一卒,双方角力本因钱。(先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