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反运动开始了!一批又一批旧官绅被抓,投入牢狱。既然他们是为旧政权服务的反动派,对人民犯有罪债,必须偿还。抓一批人,除了当事人的家属,把伤感焦虑藏于心,出入碰到熟人尽量回避外,一般人也不大介意,只当作新闻,饭后茶余闲扯,最多随口评议或褒贬两句,一般不会在社会上引起很大的反响。
枪决人了!集市椰林外坡坎成为枪决人的刑场。第一批被枪决的人有六位,均为锦溪镇农村在县镇享有名望的「大人物」,其中一位就是李家村李佩玉的父亲李彬。
李彬出身黄埔军校,参加过抗日,日战后也参加过内战,他的军人生涯,均在外地,他人生的历史功过,连女儿李佩玉也根本不知道。解放前一年,李彬调回地方,任文昌县国民党党部书记长。他的罪恶主要是在地方任伪职时,残害革命,捕杀地下革命干部,负有血债,血债血偿。自古以来,杀人偿命,就是不是亲手杀人,主使自己权力辖下的人去杀人,同样负有血债,必须偿还。死刑,世界上再号称民主人权的国家都有死刑。
好简单,一粒子弹就可结束了李彬的生命,但枪决了一个李彬,在李、程二家却产生了巨大的震动。在李家未亡人和儿女、姻亲、朋友之间,留下一片的凄恻情怀和愁云阴霾,在未来亲家的程家,也将相继产生扼腕、嗟叹和无奈的沉重愁思!。
前阶段,李佩玉次娘从县城捎消息回来,说她阿爸李彬和许多旧官吏都被新政权扣押,集中起来办「学习班」,交待历史。当时李佩玉和母亲都不甚介意,新旧政权交替,羁押前朝遗臣,一点都不奇怪。但万万想不到的是,拉回锦溪镇枪决的第一批人,李佩玉的阿爸李彬竟然榜上有名。至于用红笔勾着名字的布告,罗列她父亲李彬该枪决的罪名是什么,李佩玉根本就不敢去看。枪声一响,就无情地打破了她人生的美梦。
李佩玉初中还未毕业,她母亲和程家已密锣紧鼓地为她和程齐兴的婚事操持;李佩玉整天也在甜津津地做她准新娘子的美梦,再过一年多她初中毕业,就可以下嫁程齐兴了。待字闺中的少女,往往总是春梦依依,无限美妙。
在学校里,李佩玉巧遇未婚夫的妹妹程瑶,她们经常一起散步谈心,之后又经常一起回李家食宿,她们的感情尤胜亲姐妹。虽然程瑶满肚子古灵精怪的馊主意,经常对李佩玉嘲弄和戏谑,不过,李佩玉心中总是甜滋滋的,她知道程瑶是真心的喜欢她。李佩玉很庆幸,她将有这样一位聪明伶俐的小姑,坚信今后她们姑嫂相处将会非常的融洽。李佩玉知道,未婚夫程齐兴是个很老实的青年,张氏老夫人和黄氏夫人都是很传统的慈善女性,她过门后,夫妻婆媳相处应该毫无问题;家中有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就会给她这个小媳妇更大的帮助。今后当程家的媳妇,相夫教子和持家守业的担子,就会落到她的头上。程家人丁单薄,她还应为程家传宗接代生更多的孩子。
想不到,李彬被杀,李佩玉的一切美梦都被粉碎了。父亲亡故,为子女者阕服在身,不满三年就不能谈婚论嫁。李佩玉婚期要押后三年,她和程齐兴的婚姻就充满阻滞,她和程瑶的姑嫂缘也增添了未知之变量……
枪声同样粉碎了程家老少早日为程齐兴完婚的美梦。李佩玉丧父,循例要阕服三年,程齐兴和李佩玉的婚事要顺延推迟。既然他们已换了庚帖,订了婚,程、李两家已是姻亲,婚期推迟,也只好无可奈何地耐心等待。要是封建王朝,一人犯事,亲家还要受株连,诛九族呢!决不会像现在这样,亲家犹可以安然无虑。
开宣判大会枪决犯人那一天,张氏和黄氏都参加了,唯独不让程齐兴去。当闻被杀者中有李姓亲家翁时,张氏和黄氏婆媳几乎昏倒当场。一散会,冯存根就赶快携扶她们回家。一路上,她们婆媳均没有说话,神情凄恻,只是唉声叹气!好事多磨,怎这么不如意的事,偏偏落在她们头上呢!
回到北坡村口,张氏才对黄氏和冯存根说:
「你们都不要告诉兴儿,能瞒多久算多久。」
「是!兴儿知道了是会很伤心的。」黄氏也深深叹一口气。
「存根!此事你也不要告诉田秀梅,怕她多嘴多舌,说一些不应该说的话。」
「是!老夫人!我明白事理。」
亲家翁去世,程家理应奔丧,但李彬是死于非命,是在几千乡亲的大会上宣判枪决的,程家就不能大摇大摆去奔丧。等几天过了头七,张氏叫冯存根稍稍到李家村去,私下给李佩玉母亲胡氏送去一笔帛金,并对亲家母致以哀悼慰问。张氏还打算,日后李家母女生活如有困难时,她随时赒济。
新政权建立后,第一次开乡镇宣判大会,锦溪中学学校也叫学生参加。听说要枪决犯人,许多少年男生都要自充英雄,争着要去看枪决人,想见识一下枪决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许多少艾女生胆子小,多请假不去参加大会,或者群众宣判大会一结束,就偷偷赶回学校去,不敢去看枪决人的恐怖现场。反正外面人山人海,学校有多少同学参加,有多少人提前离开,没有人会认真去查究,学校本来也没有强求学生一定要参加。李佩玉躲在宿舍里哭泣,她没有参加宣判大会。
李佩玉四岁就离开父亲,跟母亲回农村跟祖父母一起生活,父亲的形象对于她一直就比较模糊。前年父亲回来文昌县城任职,李佩玉和母亲去过两趟县城,和父亲见面,但她也感受不到多少父爱。她母亲和次娘表面上没有什么争风吃醋,但妻妾间也谈不上什么和睦相融。次娘所生弟妹,过惯娇生惯养的优越生活,对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手足之情,他们甚至视她为乡下妹,仅仅是有父亲的威严,他们才不敢放肆流露出蔑视情绪来。两回县城之行,李佩玉和父亲,看不到父女间的深厚感情,仅仅是道义和伦理上存在一丝父女相连之血脉。
李佩玉十多岁已成年,虽然人生没有沐浴多少父爱,但怎说今天被枪决的是她的父亲!父女血脉相连,血浓于水,她为丧父伤心,她更为母亲的人生伤心。她母亲,虽然十多年来没有丈夫在身边,忍受长期的寂寞,不异于守「活寡」,但怎说,丈夫做为女子人生的精神支柱还在那里,就是女子人生的幸运,如果女子没有了丈夫,成为孀妇,社会地位也随之失去光彩。对于李母胡碧茵来说,只有丈夫的承诺和支持,才能保证她和女儿一生生活无忧。今天,李佩玉父亲亡故了,她母亲从此永远的失去丈夫,成为真正的孀妇,这是女人人生之最大悲哀!
程瑶这一天也没有参加锦溪镇群众宣判大会。程瑶没有参加大会,不关胆子的大小,也不知道被枪决的犯人中有李佩玉的父亲,而是她天癸来了,人觉得慵慵懒懒的,不想活动。男同学回来绘形绘声地叙述血淋淋的枪决人场面,令她感到恐怖和恶心。后来同级的李冰悄悄来告诉程瑶:李佩玉的父亲李彬被枪毙了。
简直是晴天霹雳,程瑶被吓呆了,她全身颤抖,脸色苍白,半晌说不出话来。程瑶一时泪水淋漓,赶快蒙着头,在被窝里,咽咽抽泣!
程瑶已经不是小孩子,民间一些习俗她也清楚。民间有丧葬白事,特别是堂上椿萱亡故,为子女者都要守孝阕服三年。这期间不能办什么喜庆之事,嫁娶都不能。就是说,李佩玉明年初中毕业,程齐兴哥哥还是无法迎娶她过门。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实和残忍的遭遇呵!是李家的悲痛,也是程家之大不幸!
「看来佩玉姐想毕业后结婚是结不成了!」李冰忧忧地叹息!
「是的!俗例不可作废!」另一位在场的女同学也做此论。
自从那天李佩玉扶棺回村葬父后,已几天她还未回校,程瑶心中非常焦虑和不安,整天只觉得浑浑噩噩,不想说话。过去,程瑶脸上洋溢着的那种天真灿烂的少女神韵,现在再也看不到了。程瑶人变得沉默寡言,文静持重,好像她一下子就长大了几年。
程瑶担心李佩玉姐受不起打击而过度伤心,摧残健康,担心慈祥的李伯母,被悲痛击倒。程瑶凭想象,这时,李伯母和李佩玉姐正在肝肠寸断,心胆俱裂,以泪洗脸。
程瑶同样担心自家的阿婆和大妈经不起此飞来灾难的打击。她们一直为齐兴哥哥的婚事操心,数着日子等待孙媳妇李佩玉初中毕业,就为齐兴哥哥举办隆重的婚礼,为程家增光争辉。这回李佩玉要阕服三年,对盼望早日抱孙的阿婆大妈来说,是多么残忍的精神折磨呵!程瑶更加忧心,她亲爱的程齐兴哥哥,因一时结不成婚而意志消沉,她这个妹妹不在哥哥身边,而无法及时对他宽解。
程瑶想跟李冰到李家村去看望李伯母和李佩玉,但又觉得不大妥,人言可畏。程瑶决定写张便笺托李冰带去。她写道:
亲爱的佩玉姐!天还没有塌下来,你和伯母一定要撑住,节哀顺变,保重身体,程家阿婆大妈,小妹和齐兴哥哥永远支持你,也会一生一世爱你们。小妹程瑶拜书
李佩玉一直过了她爸爸的头七后才回学校。李佩玉不能因为家庭巨变、父亲亡故而缀学。父亲之死是在合法被枪决,家属的伤痛只能留在心底,过分流露出来反而会惹来麻烦和社会舆情非议,她必须及时回学校,继续学业。李佩玉已长大成人,思想已成熟,她已做好思想准备,她将如无其事地完成她初中三年的学业,阕服三年期满,然后下嫁程齐兴,为人妻子,开始她人生的新篇章。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阳春平地起惊雷,血溅苍原动地哀;
祸福相依人叵测,枯荣随命孰能猜!(灰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