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星期六,阴天,毛雨,凄风!
星期六只上半天课,匆匆午饭后,程瑶就到学校门口的相思树下等待,这是每次兄妹见面的地方。自从那次伍志奋哥来通知她不要回家后,她已有多少个星期六在这里等待,始终没有等到程齐兴哥哥的身影,令她失望伤心地转回宿舍,躺在床上蒙头抽泣。
程齐兴哥哥没有来接程瑶回家,说明家里地主之事并未过去,还在受斗争,可以想象到,阿婆大妈和哥哥,还在被人不断的殴打和折磨;李佩玉姐母女自杀后,她更感到恐怖,生怕阿婆大妈和哥哥熬不住肉体的折磨而轻生。
程瑶对阿婆大妈和程齐兴哥哥牵肠挂肚,望眼欲穿盼望哥哥来接她回家。但她又害怕见到哥哥时,哥哥问起李佩玉,她不知如何回答。如果她如实告诉哥哥李佩玉已自杀身亡,那无异于在遍体鳞伤的哥哥身上,再撒上一把盐,那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呵!
李佩玉姐母女亡故之消息,如果让阿婆大妈知道,无疑是加速她们的崩溃,她们的崩溃,无疑是宣告程家的彻底败亡!程瑶必须隐瞒,她不能把此一噩耗告诉他们,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同时,她思想上要做好准备,当他们问起时,她应如何应对;如果他们最后真的知道了,她又应该如何去安慰他们,如何挽狂澜于既倒。
程瑶终于盼来哥哥程齐兴。一见哥哥,她一个箭步跑去,伏在哥哥怀里呜咽哭泣;她又用花拳轻擂哥哥壮实的胸膛,哭诉:
「阿哥!阿妹挂死你啦!」
「阿妹!莫哭!阿哥没事!」程齐兴紧紧抱着妹妹,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
程瑶放开手,捉着哥哥的双手,仔细端详。哥哥眼噙热泪,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眼泪流下来。程瑶伸手在哥哥的脸腮上摸摸,哥哥清瘦多了,过去那肥嘟嘟的脸腮,已不复见;肤色更显得黧黑,像晒干的萝卜片,粗糙而干皱,加上头发长而蓬乱,胡碴子乌灰灰,看起来真有点老气横秋。哥哥身穿旧得发白、肩头钉着一块大补丁的蓝衫和臀部镶着补丁的短裤,程家大少爷竟一朝寒酸至如此,程瑶心一酸,泪如涌泉,夺眶而出。她强忍悲痛,忧郁地问:
「阿婆和大妈都好吗?」
程齐兴轻轻抹去妹妹无比憔悴的俏脸上的泪珠,安慰地说:
「阿婆和大妈现在都没事了,阿婆叫阿哥接你回家去。」
程瑶一直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搬开,程齐兴哥哥接她回家,说明程家已度过难关。但是在运动中受到如何的殴打及折磨,程瑶知道哥哥怕她伤心一定不会如实告诉她,她自己也不敢过问。问了,只会令哥哥重新经历一次摧心欲裂的痛苦。她非常庆幸,阿婆大妈和哥哥都终于熬过来了,人活着就是福。
昨晚,伍志奋奉父亲伍立德之命来告诉程齐兴,说土改队已同意他周末到锦溪中学接程瑶回家。他爸爸还说,无论如何程瑶都要继续读书,千万不能辍学。阿婆和大妈就叫程齐兴到学校来接程瑶。
程齐兴来时一路想,见到妹妹程瑶该如何告诉她,家里这几个月的情况呢!不能如实告诉她,告诉她只会令她伤心,她还年轻,经不住打击,让她了解真相,就会影响她读书,妹妹的成长和前途寄托着程家的全部希望。因此,程齐兴已盘算着,只要妹妹不追问,他是不会告诉妹妹任何具体的事情。
兄妹见面,只有抱头哭泣,最关切的是彼此的身体和精神是否安好,谁都不愿询问已发生的具体伤心的事情。程齐兴最清楚,妹妹程瑶天真活泼,过往一见面,她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还要抱着哥哥撒娇,问长问短。今天的程瑶妹妹,只是眼中噙着潸潸泪珠,脸色凄怆,布满愁云惨雾,她在努力把一切悲伤愁思都抑制在心窝里。
程齐兴也在强忍,他不愿多说一句话,生怕触动妹妹心灵的痛处,令妹妹情绪激动,甚至不可收拾。程齐兴轻声说:
「阿妹!我们回家去!」
「唔!」
程瑶点头,偎着程齐兴哥哥,手拉手一起回家去。
一路上,兄妹都很少说话,只是依偎着,默默地慢走。他们都有诉不尽的伤心和委屈,但谁都不愿先开口说话。当他们走近北坡村外时,程齐兴哥哥不走往村南的大道,而是在村外拐过村北绕道村东北小路入村,程瑶心中狐疑,正要询问,程齐兴哥哥却平静地说:
「我们已搬了家!」
「搬家?」
在北坡村东北角山林边,一座破败的古老的旧房舍,伴着两侧无遮拦的半边新撘的茅棚。房屋是早期圈着黄泥巴一层层打夯起来的泥墙,泥墙经历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打,侵蚀剥落,现在在许多处补涂黄泥巴,新旧错驳,像个鹑衣百结的佝偻乞儿,在四周繁茂的林木中,若隐若现;它又像个满面沧桑的老妪,犹抱琵琶半遮面,在树缝竹隙中窥探着不远处入村大路上过往的行人,它尽情地阅历着世态的炎凉和人间的悲欢离合;它两边山墙又附着刚建成的半边草棚,又像是这个老妪身边左拉右牵着两个刚刚找到的孤儿,他们袒裼裸裎,赤身露体,亳无遮掩。
这里就是他们程家的新居。这地方,这间破屋,程瑶并不陌生。解放前读小学时,程瑶和程齐兴哥哥经常绕道到这片山林来玩,射小鸟,以前那只会说话的「了哥」就是在这里捉到的;她和哥哥避雨时,也在伍大婶放在这屋中的禾草上躺过。
回到家,一进门,程瑶「哇」的一声,扑进阿婆的怀抱,放声大哭。阿婆和大妈见到程瑶回来,也不由喜极而泣。阿婆一边淌泪,一边细心审视多月未见面的乖孙女,阿婆巍颤颤地说:
「阿瑶!你瘦了!受惊了!」
程瑶埋头在阿婆的怀里,泪涔涔放声哭泣。阿婆忽然间头发斑白了许多,形如槁木,无比憔悴。阿婆布满皱皮枯瘦的手,抚摸着程瑶的头,挨着阿婆身边坐的大妈,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程齐兴哥哥半蹲半坐在靠右房竹子箔边、用两三块木板凑合的床铺上,眼睁睁地盯着地下,像尊木偶,一言不发。
只隔半年不到,程瑶回来,看到慈祥的阿婆和大妈,好像一下苍老了许多年;宽敞的程家大院已成追忆,从斯一家人龟缩于此林边灰暗的小屋,好像是换了人间!
阿婆和大妈跟着程瑶淌泪。阿婆说:
「这是我们的家,你就放心地哭吧!莫憋在心里。」
「这里本来就不是住人的屋,搬来后,你哥哥得存根叔叔、志勤、志奋两位大哥的帮忙,花了几天几夜的时间,才搞起这个样子。」大妈如实地说。
大妈不说,程瑶也知道这个家一切的布置,都凝聚着程齐兴哥哥的汗水和心血。他是自己的至亲至爱,是一家人,患难与共,不须感谢和称赞。她仰头噙泪瞅瞅哥哥,微微点头,她内心的感激尽在无言之中。程瑶在阿婆和大妈中间的长凳上坐下来,左右分别握着她们的手,她平静地说:
「阿婆!大妈!阿哥!阿瑶不读书了。」
「哎!不读书?」大妈惊叫一声。
「是!我要回来和阿婆、大妈与阿哥一起生活。」程瑶早已想好并下了决心。
「你要继续读书,不能回来跟阿婆一起挨苦。」阿婆不安地说。
「阿瑶不怕苦,阿瑶已长大了。」程瑶说得多么认真坚定。
「不准!」
哥哥程齐兴一声吼叫,低矮的屋顶,破烂的灰瓦,被震得飘下许多微细的灰尘。哥哥的怒吼,吓得程瑶心中一窒,睁大了眼睛,茫然地盯着哥哥。憨厚善良的程齐兴哥哥,说话从来没有如此大声过呀!
程齐兴霍地站起来,双手挥两挥,黧黑的脸颊扭曲着,激动得黑中透红,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盯着程瑶。哥哥从来没有如此恶、如此凶,程瑶心中呯呯跳,知道她的话,像匕首,像箭尖,直刺哥哥的心,痛极而变为激怒。这时的程齐兴哥哥,俨然像一家之长,稍停片刻,他放缓声调凄凄地说:
「阿婆!大妈!对不起!兴儿声大了!」
土改后,程齐兴从别位华侨的家信中,知道他父亲生意失败,离开京都,埋身匿迹,生死未卜。阿婆大妈和瑶妹,和他虽非嫡亲骨肉,而是疏堂婆孙、婶侄和兄妹,但他们已是历经几代,在北坡村仅存的几个程姓老幼,她们是在这个世界上他程齐兴最亲最爱的人了。他是目前程家唯一的男丁,支撑着程家,照顾阿婆、大妈和妹妹的责任,就全落到他的头上。他必须挺直腰干,负起他责无旁贷的重任。
程齐兴坐回原位,咽哽而亲切地对妹妹阿瑶说:
「阿妹!阿爸寄给你读书那笔钱,还存在银行。你不但要读完初中,还要读高中。阿哥原本打算要供你读大学,阿妹!真对不起,阿哥恐怕没有本事供你读大学了!」程齐兴声音哽咽,眼泪滚滚,竟呜呜的哭出声来。
「阿瑶!你阿哥说得对!」阿婆和大妈同声附和。
阿婆和大妈的话尚未说完,程瑶已跳起来,一个箭步走到阿哥面前,双膝跪地,头伏在阿哥的大腿上,放声嚎啕大哭:
「阿哥原谅,阿妹错了!」
「阿妹!你已长大,是中学生了。你要好好读书,今后程家就指望你了。」
「阿妹听话,再不任性伤害阿哥,阿妹一定好好读书。」
「阿妹!你在学校寄宿,阿哥不在你身边,你处处要小心,自己照顾自己。」程齐兴
手搭着妹妹的肩膀,泪汪汪地把她扶起来,兄妹抱头哭泣。
阿婆和大妈看到他们兄妹情深义重,她们老怀深慰,有他们,程家就有希望。张氏激
动得热泪盈眶,她颤巍巍地说:
「你们兄妹要永远相亲相爱!」
「是!阿婆大妈放心,我和哥哥会永远相亲相爱!」
程齐兴程瑶这对疏堂兄妹,北坡村程家仅存的男女孙儿,他们的关系真正是手足情深,血浓于水,但兄妹能否力挽狂澜,让北坡村的程家发展壮大呢?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百载凋零兄妹俦,兴家壮业费筹谋;
承传散叶开枝志,未见辉煌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