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瑶自然记得这树林边废弃的小屋,印象常新。伍大婶关过牛羊,堆过柴草,就是没有见住过人。这是很古老的房屋,墙是黄黏土一层层往上夯的。外墙许多泥巴,久经风雨,早已一片片的剥落;檐烂瓦损一派破败。现在,屋顶补上一些新旧交错的瓦片,土墙补上一幅幅的新泥巴,显得不平和斑驳。这样一间被人遗弃的陋屋,重新住人,沐上人气,有了生机,这是它的荣幸,它在转运,从此开启它的新篇章。
由于这陋室先天不足,它始终像一个鹑衣百结、倦缩于林边棘丛中苟延残喘的老妪;它从来都毫无贵气,重新住到这被遗弃房子的主人,也是为世所遗弃的贱民。
这陋室残房,前墙有两个小窗洞,却没有窗门,现在钉几支木条,权当窗框。房屋没有后门,只有一个前门,门板下面木质已腐烂,现在加钉上一块木板,照样使用。屋里原来没有间隔分厅和房,现在用小竹子编成比人稍高的竹子箔,竖在两旁,分割成一厅两房。虽然厅和房都很小,却眉目分明,像个家居。隔了厅和房,但房仍然没有房门。本来程齐兴想换厅门,装房门,但阿婆笑着说,程家已是十足的家徒四壁,贼都不会光顾了,不必安门装窗,多此一举。
,在屋里,现在程齐兴坐的铺板,那是他的寝床。厅中仅有一张旧八仙枱和两条长板凳,都是程家大院盖起来前,程家旧宅的老家当。在右房临窗放张书枱,那是全家唯一一件来自程家大院扫有「磁叻」油漆的高级家俬。程瑶知道,一定是哥哥为她力争回来,做为她的梳妆台,不管如何艰难,哥哥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亲爱的妹妹。
房屋破败、矮小,但没有什么家具摆设,仍显得空空荡荡。又因为挨着树林,光线不够,大白天也显得黑糊糊,灰沉沉,人像生活在一个大棺材里,人的活动,也就像是影影绰绰的游魂野鬼!
房子左墙外新搭那半边茅棚,小竹子箔围住两面,向南空敞,棚里安个小锅灶、水缸,再搁一块木板,当作是枱和砧,这就算是一个无遮拦的厨房。右墙外那半边茅棚,只是向外一面安竹子箔,中间再横安一道,靠土墙边留个前后相通的小道,前间放水桶、犁锄农具,后间放两个便桶,再后就是拴牛。两个半边棚子毫无遮拦,完全露相,但它绝对安全,不会失窃。整个社会推行严刑峻法,过去社会上有那么几个毛贼,也洗手不干了。
程齐兴哥哥还在屋前两棵荔枝树下,用竹木搭一个小棚子,养有几只鸡子。屋前丈把外,靠右有一堆密不透风的刺竹丛,靠左有约一米多宽的路可出入,刺竹丛外面是一小片空旷草地,右面二百米开外就是进村之小路。在屋子门口,可清楚看到进出村子的人,但走在路上的人,不是着意看也不会发现竹木遮蔽的小屋子,就是发现在林木间有间小屋子,也想不到屋子里还会有住人。
纵观四周环境,程瑶嘴角牵动一下,对阿婆苦笑着说:
「阿婆!在这里住也很好,多清静,风凉,不怕烈日晒;还整天可听到林中鸟儿唱歌,蜜蜂,蝴蝶,蜻蜓,什么都有,倒像是人间仙境。」
「还可免得见到一些不想见到的人」程齐兴也打趣地笑着搭上一句。
阿婆和大妈也笑了。阿婆说:
「你冯存根叔、伍志奋哥要偷偷来看望我们,也可以不被别人看到。」
祖孙三代都苦涩地笑了起来。这是自从土改运动以来,第一次全家团圆和第一次可闻到之笑声!
程齐兴程瑶兄妹,一起动手,把房子周围的灌木棘丛砍掉,把路劈宽些,哥哥又用锄头挖起地下的树木根子,把地面锄平,清理出离墙根约二米多宽的地方,供人走动。兄妹俩一面劳动,一面回味着童年时的欢乐时光。
程瑶和程齐兴哥哥上学,黄昏放学时,他们多次绕道到这里来,玩弹弓,摘野果,采花朵,享受大自然的各种恩赐。
程瑶生长在农村,从小就热爱迷醉于翠绿树林拥簇农舍的农村环境。林中有许多鸟儿吱吱喳喳叫,像唱歌;许多蝴蝶高低飞翔,像跳舞;蜜蜂嗡嗡叫,在许多花朵间穿梭,好像永远也不会疲劳;还有唧唧咕咕叫的蟋蟀,看牠像不动,用手去抓,一下就弹跳掉;螳螂一身被绿,栖在树叶上不动,多少次骗过了她的眼睛。
程齐兴出生于城市,很少接触大自然,回故乡和妹妹程瑶在一起,妹妹的爱好感染了他,令他对大自然也无限的神往。因此,每天放学后,他很乐意陪妹妹到此树林中来玩耍。这里确实留下许多他们兄妹的履踪和甜美的回忆。
「哥哥你还记得吗?我们就在这屋子里禾草堆上躺过,就是现在放书枱的地方。」
「记得!那是我们第一次到这树林中来!」
程齐兴自然记得,那天老师有事要上锦溪镇,上午上了一节课就让学生自由活动。小朋友们,有人提前回家去,有人留在学校玩。程瑶妹妹就把他拉出来,悄悄地对他说,到树林中去玩,晌午再回家吃饭,他喜欢地答应了。
程瑶和哥哥程齐兴绕到东北树林时,突然来了一阵雨,兄妹赶快躲进屋子去。屋子左边拴牛,但当时牛已下田了,空荡荡;房子右边放禾草。他们在进门右边门口的禾草堆上躺下来,书包权当枕头。哥哥喜孜孜地说:
「躺在禾草上软绵绵,多舒服!」
「舒服!那我们放学就到这里来玩,玩够了,就到这里来躺卧休息。」
「怕伍大婶看到会赶我们,房子要是我们的就好了!」
「伍大婶有间房子在树林中,确实有意思,多好!」
「我们长大了,就到树林中来盖一间小房子!」
遐想是美好的,眼前更温馨!程瑶面对哥哥,轻摸哥哥的脸腮,甜蜜蜜地说:
「哥哥!有了哥哥你,阿妹感到很幸福,如果哥哥不从南洋回来,阿妹什么时候都是孤单单一个人,很不开心!许多时小朋友不跟我玩,有时大的男孩子,还要欺负我。哥哥!今后,我们什么时候都在一起,你喜欢吗?」
「好!阿哥什么时候都跟阿妹在一起。阿妹这么可爱,阿哥怎会不喜欢呢!」
「阿妹长大后,一定很漂亮,更可爱哩!」程瑶喜吟吟。
一会,程瑶觉得不舒服,就把头枕到哥哥宽厚的胸口,哥哥顺势双手抱着她,静静地倾听外面滴滴答答的雨声……
童年的生活片段,不由自主地映入脑海,往事记忆犹新,程瑶兴趣勃勃问程齐兴哥哥:
「哥哥!你还记得后面林中,有一颗杨桃树吗?」
「记得!不过杨桃果不够甜,有点苦涩。」程齐兴自然记得。
「现在杨桃树归我们所有了,有点苦涩正好是我们程家目前生活的写照。」
前几年,他们兄妹到这里玩时,程瑶把这林中有颗杨桃树的秘密告诉程齐兴哥哥,哥哥爬上树去把比较大比较黄熟的杨桃摘下来,用小刀子把杨桃切成一瓣瓣的给妹妹吃,虽然有点苦涩,妹妹仍吃得津津有味,还说今天不怕吃苦涩,日后就会有许多甜的东西吃。
程齐兴记得妹妹程瑶当时的情景,触动起他回忆的隐痛,他凄然地说:
「当年哥哥曾说过,哥哥会给你一生都吃甜的,吃好的,可是现在,哥哥什么本事都没有了……」
「哥哥!不要紧。只要阿婆大妈和哥哥身体健康,就是吃红薯粥萝卜干过日子,阿妹也感到非常的幸福!」
「放心!阿哥已长大成人,不管怎辛苦,也要协助阿婆大妈过日子,一定让阿妹你有饭吃饱,安心读书。」
经过时代激流的洗礼,经过艰苦的磨练,程齐兴哥哥确实成熟了,他已清楚地知道他在程家所应负的责任。阿婆年老,大妈艰辛,他将成为撑起程家的支柱。
闭眼是甜蜜的回忆和温馨的画卷,睁开眼,却是无可奈何的现实,兄妹俩都不由深深地叹息!程瑶对程齐兴哥哥说:
「怎也想不到,这树林和陋屋,竟然和我们如此有缘!」
「我们曾经幻想在树林中拥有一栋房子,想不到真的有了!」
「很可能伴随我们的一生!」
程家祖孙三代四个老幼,为世道所抛弃,住在北坡村最不显目的树林边一角,外面世界的欢嚣,他们看不到,听不到;他们唯一与世界的联系,就是接受群众专政和监督,运动来了就被叫出去接受批判教育和斗争。居此林边孤独的陋室,没有左邻右舍,对程家老少来说,这里就是他们的「安乐窝」,在这里住,他们倒觉得心安理得。至此,谁也不想再提起那辉煌的程家大院。日子还长着哩!他们能在此安居乐业吗?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身居陋室任淹留,林静风柔景致优;
轭下多灾途坎坷,听天由命度春秋。(尤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