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张氏,本来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农村妇女。十七岁嫁入程家,祖传两户也只得五六亩田,她相夫教子,克尽妇道,勤俭持家,生活一般也还过得去。后丈夫程鸿武外出学师当泥木匠,满师后做得一手好手艺,闲时走村串户为人修理和制作家俬,手头才渐见宽松。
张氏遵循固有的持家之道和道德观念,知道土地就是农民的命根子,为子孙后代,张氏力主丈夫,再勤俭节约也要多添置二块良田。结果,在丈夫及儿子手中,先后添置几亩良田,并将大部分田地出租,程家渐渐也过上小康生活。
张氏过门后,一连二胎皆生女儿,第三胎才生程福辉,之后生一子夭折。此后,张氏身体积劳成疾,再无生养。儿子程福辉长大,十五岁就跟随丈夫外出做泥木匠。后来丈夫当上建筑队工头,儿子成为得力的助手。女儿出嫁,儿子完婚,丈夫过世,留给自耕的两三块田,张氏婆媳管不过来,农忙时也请短工帮忙。
后来张氏收养孤儿冯存根当「放牛娃」,才有个好帮手。程家大院盖起之前,张氏婆媳,内内外外的忙碌,可说是从来没有一天闲过。她们作人处世,安份守己,不求大富大贵,但一定不能让家道败落,子孙蒙羞。张氏为人慈善,热心助人,谁家有难处须借钱应急者,一开到口,张氏都没有推搪。张氏和邻里关系融洽,甚得邻里的赞誉,有口皆碑。
程鸿武生前多次说过,程家曾祖兄弟俩所以迁来北坡村,是说在北坡村买了一片风水好地,后来子孙一定会发达,人丁兴旺,成为大姓大族。程家迁到北坡村已百多年,几代兄弟两房都是单传,但都住在一起像同胞兄弟。程鸿武堂兄程鸿文早年在学堂闹革命,后逃亡到南洋谋生,程鸿武就成为北坡村程家的独根苗,说是一家二房,其实秋祭冬尝祀奉祖先,就只有次房程鸿武,后其子程福辉继承。
张氏谨记丈夫的话,经常自责自己不能为丈夫多生两位儿子,是她终生的遗憾。丈夫过世后,她把一切希望寄予儿子程福辉身上。在张氏眼中,程福辉还是整个北坡村程家的希望,因此,程福辉还刚满十八岁时,张氏就为他娶媳妇黄氏。
媳妇黄氏,贤慧孝顺,勤劳俭省,邻里称誉,张氏为娶到这么好的媳妇,感到庆幸。可是,程福辉婚后二三年下来,黄氏却没有生养,这可急坏了张氏。黄氏无生养,有愧于程家,她主动向婆婆提出为丈夫纳妾。婆媳同心,结果在抗日战争爆发前,程福辉纳了林氏为妾。
林氏果然不负所望,第二年就生了程瑶。
有孙抱,不管男女,张氏都乐得喜笑颜开。想不到林氏生程瑶,感染产后风,身体一直不好,再也不得生养。程瑶三岁那年,林氏竟然一病沉痾,英年早逝。张氏和黄氏婆媳,对林氏的死甚感伤心。此后,婆媳俩又暗中张罗,准备再为程福辉纳妾,可是好事多磨,一时间也物色不到恰当的人选;日寇侵华,兵荒马乱,时局动荡,程福辉纳妾之事一拖再拖,一拖就拖了七八年。
八年抗日,终于赶走日本,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张氏黄氏又密锣紧鼓地张罗为程福辉纳妾。战后,忽然程福光发达归来,要在北坡村为群众做善事,为自家改建祖屋,这可是光耀程家门楣的大事,为程福辉纳妾之事,又只好搁下来。
修建北坡村小学,接着又马不停蹄的集中全力盖超级农宅程家大院。盖程家大院,程福辉为此付出全部的心血和精力,紧紧忙了一年多。大院盖起后,程福辉带领的施工队,因农村战后重建,不断接到多单盖屋工程,施工队包工头程福辉,根本就分身无暇,所以张氏黄氏要为他纳妾之事,又一再拖了下来。
程家在锦溪镇远近闻名,程福辉还不到三十岁,又当施工队的工头,条件很好,为程福辉纳妾之事,张氏和黄氏婆媳这时倒反而不着急了。她们信心十足,希望从容挑选更加合适的人选。程齐兴小学毕业,跟叔叔一起外出盖屋习艺,不久程齐兴订婚,孙媳妇李佩玉年纪还轻,正在读书,准备等她读初中毕业后才给齐兴成亲。张氏和黄氏曾筹划,干脆慢慢挑选,再等两年,给程齐兴娶亲和程福辉纳妾,一起来办,双喜临门。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解放前夕,溃败的国军沿途抓丁拉夫,程福辉被拉夫,从此在人间蒸发,生死未卜。张氏遭此沉重打击,大病一场。求神问卜,皆言之确确,说程福辉尚在人间,今后他仍有享不尽之人间福禄。张氏和黄氏将信将疑,但是她们仍抱着一线希望,竭尽虔诚,到处祈神许愿,行善积德,希望神灵菩萨保佑,让她们母子、夫妻早日团圆。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希望依然渺茫。
唯一能让张氏老怀宽慰的是,过两年就可为堂侄孙程齐兴办婚事,完成堂侄程福光存根、护根、开枝散叶的托付,这也是她此生对程家列祖列宗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怎知,解放次年,一颗子弹结束了亲家爹李彬的性命,李佩玉阕服在身,程齐兴的婚事只好推迟,准备再推迟二年才给他们成亲。张氏整天唉声叹气,归怨自己的命苦。
紧接暴风骤雨的土改运动,张氏和黄氏婆媳的命运就更惨,日夜挨斗争,性命已是朝不保夕,程齐兴的婚事提也不敢再提,好像这件事谁都忘记了。还清剥削账,搬迁「新居」后,张氏又想起程齐兴的婚事来。她最担心的是程家已破败,地主阶级更是人见人怕的,李家亲家娘会否打退堂鼓悔婚呢?张氏心中总是惴惴不安。新社会了,订了婚,还可能退婚,未必能结成婚,这成为张氏新的最大心病。
有一天,张氏找个机会,悄悄地对伍志奋说:
「你经常外出,有机会就跟李家亲家娘说说声,希望程齐兴的婚事不会变卦。」
「你还不知道吗?」伍志奋惊讶反问。
「知道甚么呢?」
「李家也是地主阶级,斗争中,李家母女都已上吊身亡。程瑶和李佩玉同学校,她应该知道的,她怎不告诉你们?」
「李佩玉母女都死了?」
张氏一下子脸色煞白,咯了大大一口血,摇摇晃晃着身子倒下去,一下昏厥。黄氏大惊,在伍志奋的相帮下,赶快扶张氏回家。
半晌,张氏苏醒过来,喃喃自语:
「都死了,就该轮到我了!」
张氏一生遗憾多,不能为丈夫多生男儿,此其一;一而再、再而三错过为福辉纳妾的机会,此其二;不断兼置田地,力为子孙留份家业,构成剥削,评为地主,此其三;侄孙子程齐兴的婚事,不作坚持果断,以至好事多磨,孙媳妇李佩玉亡故,最后一线希望也化成泡影。张氏已知道,大限时间到了,她将带着这最后一个遗憾去见列祖列宗了。
程福光寄回准备给程齐兴结婚用的钱,存放于锦溪镇银行储蓄所。程齐兴二话不说,就将部分钱提出来,为阿婆张氏延医救治。可是张氏病情始终不见好转,还不时咯血,后来连稀粥也咽不下去。阿婆脸色腊黄,枯瘦得皮包骨头,精神晦暗,气息微弱,急得黄氏大妈和程齐兴团团转,黄氏叫程齐兴去告诉冯存根。
冯存根知道张氏病危,夤夜偷偷蹓入程家。程家搬入林中破屋,远离邻舍,倒方便了一些不应该来而偏要来的访客。
冯存根一进门就赶到张氏床前,跪在地下,抓住张氏的手,泪涔涔地说:
「老夫人!我对你不起,政府的事我管不了,最无中用是田秀梅我也管不了。秀梅她心肠狠毒,恩将仇报,总有一天她会得到报应。我虽不中用,但我心中永远认定老夫人是我的再生父母,永远记着你们对我一家的好处。我永远把自己当做是程家的人,老夫人永远是我尊敬的长辈。」
「存根兄弟!我们都知道你的心肠好,要不是你和伍立德兄弟从中护着,我们恐怕也活不到今天了。」张氏眼噙泪水,又感慨地说:「田秀梅也是听工作队的话,我们也不能怪她。你们是夫妻,也不能因我们而闹不和。小娟还小,她不能没有爹妈。」张氏虽然说话困难,但仍很清醒,歇歇停停还是把她心里的话说出来。
「田秀梅坏在骨子里,没有良心。」冯存根含泪狠狠地说,「她根本就不把我当老公,现在总是半夜三更才回来,有时干脆不回来。外面的闲话,我也赖得去理,理也理不来。她回来了不是闹我,就是打小娟出气。」
张氏无语,只是叹气。冯存根人太老实,对田秀梅总是无可奈何。平时田秀梅同民兵队长林青和同村崔永胜经常眉来眼去,连她们也猜到了几分。张氏感叹说:
「存根兄弟!新社会了,你还是忍口气吧!」
「我一定要将小娟带大,秀梅要走、要飞也由得她好了。」冯存根坚决地说。
冯存根看望张氏次日,张氏又两度咯血和昏迷,程齐兴把张氏病危之事,再告诉农会主席伍立德,伍立德叫志奋通知冯存根,一起到程家看望。
伍立德按按张氏脉搏,脉息虚弱,气如游丝,神志模糊,知道张氏已时日不多。他叫黄氏和程齐兴做好思想准备,筹办后事。伍立德并叫志奋到锦溪中学叫程瑶回来。最后叮咛冯存根,不要理会别人的议论和看法,随时到程家看看,张氏情况危急时再通知他。
张氏为要亲自为侄孙儿程齐兴和李佩玉的婚姻主持婚礼的坚强意志,支撑着她的生命,一旦听到程齐兴的孙媳妇李佩玉及亲家娘,母女双双亡故,这就给张氏以致命的打击,一下摧毁了她生命的意志和信念。张氏倒下了,并进入了弥留阶段,恐怕再也支持不下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持家事事苦心磨,历刼恩仇何其多?
遗憾条条成泡影,生无所恋病沉痾!(歌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