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玉亡故,给程瑶精神上巨大的打击,人好像一下成长了几年,判若两人。过去在程瑶身上处处充满青春活力和阳光气息,活泼好动,多么可爱,在李佩玉面前更显得古灵精怪。现在的程瑶,总是沉默不语,一脸的端庄持重,不拘言笑;还可看到她经常深锁眉宇,好像脑子中总有千丝万缕想不通、理不顺的思想疙瘩。
没有了李佩玉作伴,程瑶晚饭后也少到岗坡去散步,和她比较要好的李冰依然每天回家去,程瑶也就找不到第二个可以倾诉心声的密友了。即使饭后出去散步,她也是孤零零一个人走,不愿和那些志趣不投的同学同行。她一个人散步,不外是舒舒筋骨,吸吸新鲜空气,让夕照熏风洗涤一下自己杂乱烦躁的心灵。
锦溪中学虽全是初中学子,但学校中大龄的男女生尤占多数,所以散步时不少男生女生,还是互相倾慕的恋人。他们并肩齐跬,喁喁私语,无限温馨。程瑶已是个思想比年龄更趋成熟的少女,她如找个俏俊少年郎,谈个情,说点爱,也未为过,但程瑶心中爱情的种子偏偏尚未萌芽,尽管不少痴情男生不时向她投过仰慕示爱的悠悠眼光,但她像个不通电的绝缘体,没有丝毫的反应。她根本没有心仪的男生密友。
男女之情打不开程瑶的心扉,但古典诗词,特别是李佩玉的远稿《闺中秘语》,每每阅读,都能令她万分激动,心潮汹涌,情怀振蘯,许多时还情不自禁而泪下沾襟。自从李佩玉亡故后,程瑶除了应付日常课堂的功课,其余时间都在寝褥上纱帐中,一个人伴着古诗词度过,或沉思,或低吟,或口拈手写步韵和诗。在这段时间里,她对古典诗词的知识在不断丰富,她的写作能力更在迅速提高。
李佩玉曾期望程瑶经半年时间磨练,能写出几首象样符合格律的诗词,和她唱酬。程瑶做到了,何止象样,有些佳句,甚至青出于蓝。程瑶不断写出李佩玉《闺中秘语》中诗的步韵和诗,但流觞唱酬已没有了佳人,好像李白「对月独酌」一样感到孤凄惆怅!
伍志奋匆匆赶到锦溪中学,找到程瑶,他对她说:
「阿婆病重,你必需现在回家去!」
伍志奋哥哥亲身赶到学校来通知,程瑶自然明白阿婆的病一定是很严重了,甚至已病危。程瑶马上向班主任告假,跟随伍志奋哥哥从学校赶回家去。
程瑶知道,阿婆一生积劳成疾,一直身体不好,程齐兴哥哥悄悄告诉她,在土改斗争中阿婆曾多次咯血。阿婆仅仅是靠着对程家的忠诚信念和不可推御的责任感,才艰苦地把生命支撑下来。
他们回到北坡村外面,在未进村前,伍志奋问程瑶:
「阿瑶!李佩玉死,这消息你一直瞒着,不告诉阿婆和你齐兴哥哥,是吗?」
「是!我打算瞒得多久算多久。」
「我不知道阿婆尚不知道此事,阿婆问我,我不觉意就说了,阿婆知道李佩玉已死,她受到刺激一下就咯血。阿瑶!是我对不起你们。」
「志奋哥!也不能怪你,此事阿婆始终都会知道。佩玉姐的死,阿婆支持生命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她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才病倒。」程瑶很明白事理,不能怪志奋哥走漏消息。
「你回家好好安慰阿婆,也不要急于回学校去。还要多多安慰你齐兴哥哥。」
「我明白!志奋哥!我已长大,我明白我在程家之责任。」
「阿瑶!运动已过去,你们一家不用怕,有什么话悄悄告诉我,我会跟我爸爸商量,一定会帮你们。谁都不要紧,今后多些注意田秀梅就行了。她不是个好人。」
「我明白,阿婆大妈和齐兴哥哥都跟我说了,土改中,是立德伯父、存根叔叔处处维护程家,才度过难关。我们搬到林边小屋后,是志奋哥你不顾别人的议论,一直过来帮齐兴哥哥修理房子,付用许多劳力。」
「说房子,程家大院分配,除了存根叔,也有我们的份,我爸爸准备我结婚后搬进去住。我看会是暂时的,是华侨盖的房子最后政策变了会退回你们程家。如果我住进去,一定会和存根叔把房子管理好。盖程家大院我有份参与,我一定用心去保护它。」
「大院已经和程家无相关,我们不会去怀念它。现在住在林边小屋,很好!」
「我爸爸也跟我说过,你们暂时住到那里也好。你们人少,屋子小也够住。最重要是住到那里去,少看到一些人的嘴脸,免勾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志奋哥!你说得对,现在是各人靠各人的双手过日子,我们少和别人往来也落得清净。像志奋哥你这么诚心对我们好的人,我们自然会时时往来。」
「凭心说,阿婆大妈,我一直视为我的亲人和长辈。你齐兴哥永远是我的兄弟!」
「日久见人心!阿瑶永远把志奋哥你,当我的亲哥哥!」
难得的机会,伍志奋对程瑶说了这么多心里话,程家和伍家的世代情谊,又在新一代人身上体现出来,这就是几千年来,农民的淳朴品德和感情!
程瑶三步并为二步,赶回林间小屋。在阿婆床前,她呜咽哭泣,大声呼号:
「阿婆!阿婆!阿瑶回来了。」
程瑶的哭叫声,把已处于半昏迷状熊的张氏喊醒,并一下来了神采。
「阿瑶!你回来啦……阿婆要去……」
「阿婆!你要好呀!莫弃下阿瑶和阿哥不管呀!」程瑶伤心啼哭。
张氏艰难地伸出枯瘦的右手,黄氏示意,程齐兴和程瑶赶快跪在床前,两人紧紧握着阿婆的手,珠泪满脸,等待阿婆交代后事。阿婆叫大妈把当年程福光带回那个精制小木盒,交给程齐兴。阿婆平静地说:
「这是你阿公手抄……程氏家谱。你爸带回……你是男丁,要代代相传……」阿婆说话好困难,她眼角还不断渗出泪珠,她艰难地说:「阿婆对不起程家祖宗……程家败在阿婆手中……亲家母女都惨死了,阿婆看不到……兴儿开枝散叶……你们要想办法,给兴儿早日完婚……他是程家……男丁……根子……」
「婆婆放心!媳妇一定会完成你的心愿,一定会给兴儿娶媳妇,传宗接代。」黄氏噙着泪,躬身对婆婆说,她已自觉地担负起程家家长的责任。
阿婆嘴角牵动一下,对同甘共苦半辈子的好媳妇,凄苦地点头。媳妇虽无所出,但她为了程家,无悔无怨,默默地苦熬。阿婆闪闪眼睛,流出一丝清泪,她心中有多少话要对媳妇说,可是她已没有再多时间倾诉了,她痛苦地闭上眼睛。
一会,阿婆又睁开迷惘的眼睛,看看两位涕泗交流的男女乖孙,嘴角牵动一下,又说:
「兴儿!阿瑶虽然和你不是同胞兄妹,但你只得一个妹妹……阿瑶还小……你要好好爱惜她……照顾爱护她,女孩子无人痛惜,好可怜……」
「阿婆你放心,兴儿一定会好好照顾阿妹,保护她不受委屈,不受伤害,给她一生最大最大的幸福。」程齐兴对阿婆起了誓,说得那么真诚,那么坚决。
阿婆又凝望着程瑶,幽幽地说:
「阿瑶!你是女孩子……长大要嫁人……你大妈也老了……家里没有多人……兴儿就像你的亲哥哥……一定要等阿哥完婚后才出嫁……弃阿哥一个人好惨……兴儿是程家唯一男丁……你要协助大妈……帮阿哥娶到嫂嫂……」
「阿婆放心!阿瑶一定要等到阿哥结婚,侄子成群才嫁人,阿哥不完婚,阿瑶绝不会出嫁,不会弃下大妈和阿哥不顾。」程瑶也对阿婆发了大誓,同样说得那么真诚和坚决。
「好!好……你们俩都乖……阿婆也放心……」
看到两个小孙儿这样乖,懂事,听话,张氏阿婆嘴角含笑,慢慢又闭上了眼晴。但阿婆还未去,还在等待,她的心事未完……
程瑶心中非常明白,阿婆已进入弥留阶段,阿婆的最大心愿,是给齐兴哥哥完婚。哥哥是程福光伯父带回家乡的根子,目前也是程家唯一的男丁,只有哥哥早日完婚,生儿育女,才能继承程家的香火。程齐兴和她程瑶虽非同胞兄妹,但不可抗拒的命运和灾难,已把他们疏堂兄妹紧紧扭在一起,他们比同胞兄妹还要亲密。阿婆如过世,帮助齐兴阿哥完婚的责任已落在大妈身上,程瑶已长大,协助大妈达成阿婆的心愿,她是责无旁贷的。
未来嫂嫂李佩玉的冤死,促使程瑶思想的迅速成熟。本来她打算暂时隐瞒,不愿过早披露李佩玉的死讯,但他们还是知道了。阿婆经不住连番的重大打击而病危;程瑶知道,齐兴哥哥内心也是非常痛苦的,为了不让阿婆担心,医好阿婆的病,他才表现得很坚强。齐兴哥哥还不时安慰大妈:
「大妈!现在你是一家之长,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兴儿!大妈只希望你们兄妹日后相亲相爱,好好生活。大妈一定想办法,给你完婚,完成阿婆的心愿。程家的希望就在你身上了。」大妈说得语重心长。
「大妈!兴儿还年轻,婚事可慢慢来,现在主要是医好阿婆的病。」程齐兴心头一番的辛酸,他对医好阿婆的病,仍抱一线希望。
「可怜李佩玉姑娘!李家已败亡,我们程家日子……」大妈又伤心地流泪。
「大妈!阿哥!佩玉姐生前跟我情同亲姐妹,她教我不少文学知识和作人的道理。她的死,给我的打击很大。从佩玉姐短暂的人生,也教我懂得很多人情世故和世态炎凉。今后我们还要碰到很多困难,大妈你放心,有阿瑶和阿哥在,日子再艰难也可以度过。佩玉姐死了,我们还可以为阿哥再挑另一位好嫂嫂。」程瑶已充分成熟,隐隐认清了她在程家应负的责任。
「李佩玉!确是一个好姑娘!」程齐兴仍然念念不忘枉死的未婚妻。
「阿哥!佩玉姐死前还念念不忘阿哥你呢!她希望日后阿哥完婚,能先把她的一缕幽魂迎入程家,她承认她已是程家的媳妇了。」程瑶说着,不由眼中漾起泪花。
「兴儿!依俗例我们应该这样做。」大妈表示认同。
「兴儿记住了,李佩玉已是程家未过门的媳妇。只能怪命运,我和她有缘无份。」程齐兴说着,泪珠滚滚!
「阿哥!人死已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伤心,我们可以慢慢另挑选,挑个跟佩玉姐同样好的嫂嫂。」程瑶满怀信心安慰哥哥。
程齐兴已明白,李佩玉自杀身亡,其实妹妹程瑶早已知道,她一直隐瞒着,不让他和阿婆大妈知道,妹妹是害怕他们知道了都经不住沉痛的打击。其实,程瑶妹妹和李佩玉早已结下深厚的情谊,李佩玉之死,已给妹妹沉重的打击。她隐瞒事实真相,本身也是非常痛苦的。程瑶和李佩玉是同学,情同金兰姐妹,前几个月她们一直结伴回李家村去,同食同宿,李世伯母也把程瑶视为自己的闺女,可以想象,李佩玉母女一夜间双亡,给程瑶该是如何重大的打击了。
程家母子三人,守护着病榻垂危的阿婆,筹措今后如果没有阿婆的日子如何过。他们从阿婆的心愿,说到程齐兴的婚事,从程齐兴的婚事,联想到李佩玉的死,从李佩玉的死,又再说回程齐兴今后如何完婚,说来说去,总离不开程齐兴结婚和传宗接代的问题。这个问题已是程家的症结,也是程家现存母女侄子三人的心意结。失去的大屋、田地和钱财,谁也不去想,只当作是一场噩梦;程齐兴的婚姻问题才是今后一件头等的大事。事情能否顺利解决呢?谁也没有说出一句有把握的话。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世称莫做子孙牛,缺子乏孙心更愁;
拚搏终生图散叶,未酬宿愿死还忧。(尤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