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存根照样早出晚归下田劳动。农民翻身做主人,耕种的是按人口分配的土地,此田地原来就是他原主人程家评地主后被没收之田地,分配给他。他仍旧在这块田地里劳动,种庄稼,所不同的是这田地已属于他所有,种好种坏是他自己之事了。
冯存根翻身做主人,他心中充满喜悦,但家中有位背夫弃儿的不守妇道的妻子田秀梅,尽管目前只是仅仅保存名义的夫妻关系,他要和幼稚的女儿相依为命,使他身在农田,而心时时挂着在家孤单单的女儿小娟,小娟今年才六岁。
过去,冯存根和程家是宾主关系,是东家和长工,但他什么时候都有归属感,他和张氏老夫人、东家夫妇关系很好,老夫人更视他像自己的子侄。打倒地主阶级,他自立门户,和程家完全没有依属关系,但他翻身却鼓不起对人生的高涨乐趣,反而感到对人生很大的失落和忿懑。他不单是因为有个不守妇道的妻子田秀梅,而对人生感到无趣,主要是在他身上一直存在的人间的亲情、温情失落了。
土改队对他进行了许多政治思想教育和阶级教育,但他的思想觉悟始终提不高,达不到土改队的要求,不管怎么样,他对程家老主人依然是恨不起来,打骂更是不可能。在斗争程家张氏和黄氏夫人时,他就会千方百计逃避,避不开时,身如坐毡针,心如被刀铰,对老主人无比的同情和痛心。像田秀梅那样胡说八道和毫不人生的卑鄙行径,只会令他恶心和对老主人的同情。
冯存根这两天心中更加忐忑不安,身在地里劳动,心却记挂着着身卧病榻的程张氏老夫人。冯存根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是张氏老夫人在神庙中救了他,收容他,不然他早已暴尸荒野了。是张氏老夫人把他像自己的子侄般爱惜,抚养他长大成人,又给他娶妻,有了自己的骨肉女儿冯小娟。张氏老夫人简直是他的再生娘亲。
冯存根在程家已十年,他最清楚,程家未发达前,老夫人张氏已积劳成疾,腰痛,风湿痛,还经常咳嗽。程家大院建成后,她确实过了几年安闲的地主婆生活。但是她生性俭省,有钱宁可帮助别人,自家却过着简朴的生活。好心借钱别人应急,倒增添了自己一条放高利贷剥削的罪恶。
平时,张氏处处刻薄自己,连一些滋补身体的营养品,她也舍不得吃。程福光带回来的正牌高丽人参,除了前几年他妻子田秀梅做手术,为保命给她半截外,张氏自己就没有吃过,最后成为斗争地主的果实,不知落在谁人的肚子里。她经常说:为人不能忘本,现在生活好些也不能忘记过去的艰难,什么时候都要勤俭持家,多为子孙着想,自己就是再辛苦也要为儿孙留份好的家业。
东家程福辉失踪后,张氏曾大病一场,曾多次吐血,身体日差;土改的日夜批斗,更残酷地摧残了她的身体健康,几次在斗争中咯血现场。张氏能支撑病体拖到现在,完全是为了保留一口气,想亲自主办侄孙儿程齐兴的婚事。她常说,如她不能亲自主持程齐兴的婚礼,她死也不瞑目,死后也没有面目见程家的列祖列宗。现在李姓亲家母女,在土改中双双自杀身亡,孙媳妇殁了,张氏最后的一线希望也就破灭,这一打击张氏彻底垮了。
张氏老夫人失去支撑生命之信念,就宣告了她的人生已走到尽头。一个人如果失去活着的信念和求生的意志,一病沉痾,就再也爬不起来,药石不灵,不过是拖延时日罢了。
伍立德就再三提醒他,这两天要特别留意程张氏,她随时都会去的。
冯存根只觉得心郁郁,神情不安,他再没有心机做工了,扛起锄头就匆匆赶回家去。
在程张氏咽气前一刻,冯存根从地里赶回来,到了张氏病榻前。
冯存根紧握已处于弥留昏迷状态的程张氏的手,呼喊道:
「老夫人!你醒醒!」
自从土改运动开始,冯存根再不能以「老夫人」来称呼张氏,现在没有外人在场,冯存根再以「老夫人」来相称。正是冯存根的亲切呼叫,使沉沉昏迷的张氏再次睁开眼睛。冯存根一直视张氏是他的再生亲娘,在此生离死别之际,他噙着泪,鼓起勇气,把憋在心中多年的话,不顾一切,冲口而出:
「干娘!我再不叫你一声娘,我会遗憾终生!你是我再生的娘亲!」
张氏眼中忽然淌出眼泪,慢慢流过她枯瘦苍白的脸颊,她微微颔头,关闪下眼,气如游丝,拼着最后的生命力,虽然含糊,但仍清楚地说:
「存根儿……我的根儿……娘……」张氏说完,又闭上眼睛。
「干娘!你放心!根儿会协助黄夫人撑住程家,保护兴儿和阿瑶,保住程家的血脉,保住程家的根子,你放心呵!」
冯存根最后掏出的真心话,或许程张氏已无法听到,但肯定她心中已感到了一种很深厚的母子温情!冯存根的话,令黄氏、程齐兴和程瑶感激涕零,程瑶激动得还紧紧地抱着这位和程家有千丝万缕情谊的耿直朴实的异姓叔叔。
张氏和冯存根结缘已愈十年,他们表面是主仆关系,事实上亲如血脉相连的母子。冯存根身世的可怜,令张氏对他无限的同情和悯恤;冯存根的诚实人品,任劳任怨的个性,令张氏非常的喜欢和爱惜,加上冯存根和程福辉平时也像个亲兄弟,张氏早就视冯存根为自己的儿子,仅仅是碍于主仆习俗之见,才没有正式上契拜认。
冯存根虽然在日寇入侵、父母被杀前,读过二年村塾,文化不高,但自身的苦难经历,令他能认清是非、明白恩仇,懂得感恩载德。想当年,如果不是老夫人在庙廊里发现他,拯救他,他应早在饥寒交迫中病殁了;如果不是老夫人给他治病,供他食穿,他还不是要继续四处流浪,最后还不是自生自灭。这些年,他跟老夫人、东家一家人一起生活,在安定的环境中长大成人,最后还给他成亲娶老婆。凭良心,他真看不到,张氏有哪一点把他当作程家的仆人雇工!
土改中程家成为地主,说是出租土地剥削,放贷剥削,雇长工短工剥削,这一笔剥削账如何算,冯存根根本不懂;说程家对雇工重重剥削,张氏对他有血海深仇,他更是一点都无法理解。朗朗乾坤,芸芸众生,除非少数人出生在富裕家庭,一出生就注定好命,可以过少爷小姐无劳而获的的生活,可以饭来开口,衣来伸手当个寄生虫,千千万万的普通人,要生活、要食穿,就自然要做工。他在程家长大,在程家做工,到底张氏和程家在他的身上压榨了多少,剥削了多少,他是永远也不懂得计算的。他在程家从当放牛娃至下田劳动生产,他付出的和享用的,不等值?受剥削吗?这笔账只有当干部的懂得计算,在冯存根心中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冯存根心中只有一笔账,就是张氏老夫人和程家每个人对他都很好,一件件,一条条,这笔账他什么时候都记住,他什么时候心中都会牵挂着张氏老夫人和程家老少。在冯存根心中永远存在的一笔账,就是对张氏有说不完的感恩载德。他曾多少次冲动着要说而迟迟说不出口的一句话,就是跪在张氏面前对她叫一声「娘」。在张氏弥留之际,冯存根鼓起勇气,对张氏叫了一声「干娘」,并且得到张氏的认可,回叫他一声「根儿」,他们的「母子」关系终于得到确认。这种确认,是当在黄氏夫人、程齐兴少爷和程瑶小姐面前,她们就是亲情的见证。
张氏去了,安祥地去了!冯存根也圆了人生最大的心愿。尽管土改运动已彻底破坏和扭曲了人间的亲情,但亲情永远存在于朴实人们的心中,一个情字,一个义字,在演绎着人间许多壮丽凄美、可歌可泣的悲壮故事。
黄氏为张氏遗体沐浴更衣后,她对冯存根说:
「这屋原是尤姓绝户的祖屋,婆婆不能在这里厅中收敛。」
「那怎办呢?」
「我们抬婆婆到外面大树下。」
「好!好主意!」
冯存根协助黄氏夫人和程齐兴程瑶兄妹,连床板将张氏抬到外面荔枝树下,头遥对程家大院。程齐兴程瑶不懂得大妈的意思,但他们也知道这时候什么都不要问,一切由大妈和冯存根叔叔安排。
冯存根自然明白黄氏的用意。此林间小屋是尤氏绝户的祖屋,张氏如在此屋中收敛,将会影响到程家的后代子孙,「绝户」两字,更是民间最大的忌讳。程张氏是程家大家长,因为不可抗拒的原因,她不能寿终正寝,让她头遥对程家大院,这已是程家子孙所可能办得到的事情了,起码也求个心安。冯存根想到此,不禁心中凄然,泪下沾襟。
在冯存根从地里回来到程家之前,伍立德已来过,他为张氏把脉,知道张氏随时会去世,他告知黄氏和程齐兴,预作准备。伍立德回去,就叫伍志奋用牛车去锦溪镇为张氏购买棺木。一会,棺木拉回来,程齐兴把家中两张长板櫈承托收殓的棺木,铺草席跪在地下,披麻带孝哭灵……
冯存根和伍志奋帮忙程家办完收殓后事,黄氏催他们回去。最后冯存根和伍志奋,对张氏灵柩跪拜三鞠躬,才回家去……
程家本来只是老幼三代四个人,张氏走了,只存三人,而程瑶还在锦溪镇读中学,食宿在学校,严格说北坡村的程家,二户一家现在就只得程黄氏、程齐兴婶侄二人在家了。这样的程家,真能像百多年前程家先祖从水尾村迁来北坡村时,风水先生预测的那样,经过几代后,程家就会旺丁旺财,枝叶茂盛,成为北坡村的大姓大族吗?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风水玄机判有无,平凡天命寓心愉;
红尘何觅谋生计,朗朗乾坤藏秘壶。(虞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