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程家大院后院静悄悄的。
院里两棵杨桃树在青黛的密叶下,挂着许多青色的杨桃,左边的橘子树,却挂着累累黄色的小橘子,相映成趣。后园墙根花圃一些缘叶伴着紫色喇叭状花朵的牵牛花藤子,一直往上爬,攀到围墙顶;芍药、杜鹃、白玉兰、木香、百合、玫瑰的大大小小红黄白花朵,散发着一阵阵沁人的清香;勤劳的蜜蜂「嗡嗡」叫,飞舞穿插于花间采蜜;空中飞舞着数不清的蝴蝶和蜻蜓,他们优悠地飞翔,怡情自得;永不言乏的小燕子,高低捷驰,像在进行花式表演;一队归巢的乌鸦,「吖吖」哀鸣,声声凄楚,从空中掠过,向村的东北面山林飞去。夕阳的余晖渐渐退去,冷清清的后院,像罩着一幅灰蒙蒙的天幕。
在左厢房的厨房门口,一个约五六岁的小女孩,坐在小板凳上,左手端着一碗红薯块粥,右手拿着筷子,手指间还挟着一小条萝卜干,扒一口粥,又咬一口萝卜干,悠然自得地吃她的晚餐。她头上湿濡濡的乌发,梳得整整齐齐,显得一身的秀气和稚气,她刚刚洗过澡,只着一条小裤衩,上身赤身露体,好整以暇地享受她的丰盛晚饭。
她就是今年已五岁多的眉清目秀的冯小娟。
冯小娟爸爸冯存根经常天未亮煮好一锅红薯粥,就下田去了。爸爸很忙,有时中午回来匆匆吃午饭又走了,晚上有时点灯后才回来。她二三岁时,经常到后院大厅去陪阿婆玩,或者去看看程齐兴大哥哥刨刨凿凿做木工。现在阿婆、大哥哥他们都搬走了,不知搬到哪里去,已经很久不见他们回来过,她好挂住他们。
现在到后院来住的人,换了伍志奋大哥哥和村里几位大哥哥大姐姐。但他们白天都不在这里,一定地到晚上才来这里睡觉。许多时大白天,爸爸下田做工,妈妈不知道到哪里去,在后院就只得她冯小娟一个人。一个人也只好一个人玩,一个人也可以找到玩意儿,惯了也很有趣味。她一定要听话,不能让爸爸操心。
冯小娟好聪明,她想出许多一个人玩的门门。她常走到花圃边捉蟋蟀,把它装在一个玻璃瓶里,盖上盖子,看牠蹦跳。牠吱吱叫总想跳出去,但再会蹦跳也跳不出来。她也会去逗含羞草,它一撞就紧缩,枝垂叶卷,非常得意,怎它是草,倒像一个小孩子那般怕人。
树上和花圃边,经常有树上掉下来的花朵,有黄灿灿、红冬冬、黄白红白相间的,很美丽,还散发着一阵阵的香味。冯小娟会把这些花朵捡在一起玩,过两天花朵残了,她又很小心地把它埋在沙里。她想,这些花原来是开得多么美丽,多么可爱,掉下来也怪可怜的,她把它们埋在沙里,不让人们把它踩烂。
冯小娟在这里长大,对着偌大的院子,她也不感到寂寞和害怕。她孤独惯了,一个人玩也要让自己玩得开心。她一个人玩时,总在喃喃地说话,她是在和花儿草儿说话,和蜜蜂蝴蝶说话,所以她从来也不感到寂寞。
冯小娟还记得,在后院大厅的一段开心的日子。那时,她起床吃罢早餐,她自己就跑到后院大厅那里玩,阿婆大妈不但会抱她,亲她,还经常给她饼干和糖菓吃。现在,阿婆、大妈和大哥哥都搬走了,她就再也吃不到什么饼干和糖菓了。这后院,有风吹落地熟透的杨桃橘子,她曾经捡起来吃,爸爸说,小孩子吃树上掉下来的杨桃橘子会肚子痛,她就不再捡来吃。她现在,除了锅中爸爸煮的红薯粥,再没有什么吃的东西。
冯小娟有时也会蹓到前院去,那里有几个大人在做事,还有许多人进进出出,就是没有人把她一个小孩子放在眼里,没有人理会她。有时,她也会蹓出大院,去找志勤志奋叔叔的孩子或其他人的小孩子一起玩。她饿了,就自己回家来吃饭,因为锅里的红薯粥,爸爸是煮好一天吃的。
傍晚,爸爸多数还没有收工回来,冯小娟就先洗澡和洗自己的衣服。洗澡时,她会脱得光光的在厨房前的大水缸边,用椰瓢舀水洗,洗完澡再洗衣服。洗澡罢了,如果爸爸还没有回来,她就自己舀锅里红薯吃饭,困了就自己上床睡觉。爸爸说了,不要等爸爸回来,
好孩子要懂得自己吃饭和睡觉,她自然是一个好孩子。
过去,冯小娟是和爸爸妈妈睡前院,现在睡后院。妈妈经常和爸爸吵架,妈妈自己搬到隔邻房睡觉,只有她和爸爸在一起睡觉。她爱爸爸,只有爸爸会处处爱惜她,保护她;她讨厌妈妈,也很害怕她,因为妈妈经常骂她,拧她,打她……
正当冯小娟快吃完饭时,妈妈回来了,她赶快把碗里的粥喝完。
田秀梅三天前到锦溪镇区政府那里去开会。她是土改中涌现出来的积极份子和妇女代表,她在区政府受到表扬和嘉奖,令她得得忘形。本来二天的会议,昨天已开完会,田秀梅应该昨晚就回来,可是她不回来,今天在镇上玩了一天到现在才回来。
田秀梅很庆幸她已冲出程家,冲出北坡村,成为北坡乡的妇女积极分子,代表北坡乡的妇女到锦溪镇区政府那里开会,这是她的光荣,是她人生的转折点,她的前途一片光明。区里陈书记在大会上的讲话,给她很大的鼓舞,她要进一步在柳乡长面前表现积极,让他给自己提拔,到区里当正式干部。
林青现在当了区民兵副大队长,成为区干部,给她树起榜样,她必须努力。林青对她余情末了,他已答应向陈书记大力推荐,让她到区里当干部,有林青的帮忙,她飞黄腾达调到区里当干部已是指日可待了!田秀梅想着,心中在甜滋滋地偷笑!
这二三晚,她是安排住在妇联会宿舍,可是她没有在那里睡觉,而是偷偷蹓到林青的宿舍过夜。林青当区民兵副大队长,单独住一个宿舍房间。林青的宿舍,给他们提供一个绝佳而安全的偷情场所。这里,离开了北坡乡乡亲和田秀梅的丈夫冯存根的视线,他们就可以抛开心中一切顾虑,颠鸾倒凤,做得非常疯狂,每晚都梅开几度才累极拥眠。
今天,田秀梅和林青在镇上吃吃喝喝又玩了一天。本来田秀梅还不想回来,林青的伟岸、强悍和耐力,能给她淋漓尽致的满足,令她乐不思蜀。但是大热天,不回来换洗衣服不行,因此傍晚她才赶着回家来。
田秀梅回来不见冯存根,就盯着小娟问:
「你爸爸呢?」
「齐兴哥哥的阿婆病死了,阿爸去帮忙。」小娟如实告诉妈妈。
「哎!地主婆死了?哈哈!死得好!」
听说程家地主婆张氏死了,田秀梅乐得哈哈笑!
田秀梅高兴得笑逐颜开。想不到,她离开北坡村仅仅三四天时间,地主婆程张氏竟然死了。但她又感到,她对张氏还未算完恩怨情仇的账,死了,未免太便宜了她。
田秀梅心中喃喃自语,对她的人生设想了许多「如果」,如果这样那样,她就有种种美好的人生。如果,程张氏当年不是答应霍氏将她嫁给冯存根,给她多一点时间,她就有办法令张伯强给她戴上三姨太的霞冠,解放后,张伯强就是罪该万死,她出身寒微也连累不到她,起码让她过上几年荣华富贵的生活,她还可获得许多金银珠宝,她甚至还可以一解放就去申请离婚,割断和张伯强的关系。如果,程张氏当年将她许配给程福辉当妾侍,她会成为她程家的成员,当几年东家少夫人,或者有了她的命运相生,鸿运当头,程福辉还不致于失踪,或者也成不了地主。
田秀梅认为这些账都应该和程张氏算清楚,让她明白,一切都是她的错;由于她程张氏的错,教使程家最后一败涂地,那是咎由自取。又因为是程张氏的错,也害得她田秀梅要陪冯存根那块木头睡了好几年,蹧蹋她美好的宝贵青春。这笔账,田秀梅什么时候都应该找程张氏来算,她死了就是便宜了她。
程张氏死了,田秀梅确实认为,她应该放鞭炮庆祝。她曾当过程家的长工,当程家的下人,这段不光釆的历史,她觉得是她人生之最大羞辱。一番土改,地主阶级被打倒了,但人还在那里,他们家有华侨还有钱,打倒而不消灭,田秀梅心中总感到愤愤不平。张家张伯强、霍氏和詹氏,都在她田秀梅眼皮底下相继一命呜呼,唯独程家的张氏和黄氏还在那里,一见都令她扎眼。
奈何她田秀梅目前还不是一个可以呼风唤雨的大干部,不然她真要把这不平等的乾坤来扭转,把一切不平等打碎,现实对她太不公平了!
田秀梅视冯存根为她飞黄腾达的绊脚石,她时刻都想把它搬开。目前,田秀梅为生活,还要和冯存根保持名义上的夫妻,分房而眠已有许多的时日。她要向上爬,到区里县里当干部,她就就必须毫不迟疑地抛开冯存根这个包袱,那时,她一个大干部,背后不能有一个毫无出息、当农民的丈夫。冯存根,还是个思想落后、像块木头般的笨男人,连床第间都不能满足老婆的一个不中用的男人。目前,她为了一天三餐、有食有宿,她只好和冯存根保持夫妻的名义,当她接到区政府上调的通知时,她就会第一时间向冯存根提出离婚。
一般来说,妇女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儿育女,任何母子都是骨肉相连,难分难舍,唯独田秀梅却是个例外的异数。由于田秀梅一解放就千方百计向上爬,想出人头地当上干部,往往视幼小女儿冯小娟是她最大的负累,还处处看着不顺眼;又由于冯存根对小娟非常紧张和钟爱,所以每当田秀梅和丈夫冯存根冲突吵架时,她都会故意对小娟打骂出气来刺激惩戒冯存根。这样,小小年纪的小娟就不时成为母亲田秀梅的出气筒。因此,冯小娟从小就害怕母亲,亲近父亲,视父亲才是她人生的保护者。
冯小娟已几岁了,田秀梅如要办离婚,她根本也不会跟丈夫冯存根争夺对小娟的抚养权。今后田秀梅要是和林青结婚,她也决不会带小娟在身边,那只会造成她诸多的不方便,影响她的前程。既然冯存根那么紧张小娟,小娟心中也只有爸爸,那就让他们父女一起困守农村,当一世不出息的农民!
在田秀梅心目中冯存根一无是处。他思想落后,立场不坚定,他对受了十多年压廹剥削的地主家庭总是藕断丝连,心中什么时候都挂住程家地主婆,这样的废男人已经是不可救药的了。程张氏剥削人民,过一世好生活,早就该死,现在死了,也算是死得其所。
田秀梅知道,这次程张氏病死,冯存根一定是在为程家筹办一切的后事。程家还有人,程家事程家有人管,你冯存根凭什么去理会程家之事呢!田秀梅心中在咀咒,她实在无法摸透冯存根心中在想什么,在贪图什么!
田秀梅这次到锦溪区政府开会,听领导做报告,小组讨论,令她大开了眼界,也让她学到许多大道理,也锻炼了她说话演讲的本能,今天正好可以借程张氏这事件,发挥一下自己的才能,对冯存根做一次深刻的思想教育,看看冯存根这块死木头能否开窍。
田秀梅自己吃饭,洗澡,换衫,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等待冯存根回来。她已摆好擂台,作好准备,要和冯存根展开一场吵架大战。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家门跨出即忘形,一显威风头插翎;
弃女抛夫谋定计,沉迷宦海几时醒?(青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