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三年秋,农村几乎全面组织互助组,冯存根曾为把程家吸入互助组而费了许多心机,未果;田秀梅却在土改覆查时,和崔永胜狼狈为奸,设陷阱捉程齐兴去劳改了。冬,程瑶初中毕业回来,和大妈一起种那二块薄地,一样不必为三餐担忧。
一九五四年秋,就程瑶升读高中不久,北坡村的互助组变为初级农业合作社,社长为伍立德,冯存根当生产队长,想吸收程家入合作社,刘彩珍不屑地说:
「天下哪有贫下中农和地主富农互助合作呢?」
「土改刚刚过去,有人就想和地主富农合作了!」萧少敏附和说。
结果,程家为地主阶级,没有被吸收入社,只能单干。地主份子没有被吸收入社,碍于政策,冯存根叔也没有办法。不加入农业合作社也不要紧,程齐兴哥哥已提前释放回家,就是那么两块薄田,他一个人起早摸黑也完全可以打理。大妈身体多病,哥哥不让她下田,只是在家里打理家务,调养身子。
一九五五年春,程瑶开学后不久,她曾接到程齐兴哥哥的来信,说他被抽调去挖水利沟,他不在家,冯存根叔答应会好好照顾大妈的生活,叫妹妹放心,安心读书。哥哥是地主儿子、坏份子,凡是抽调民工都有他的份。虽然哥哥经常抽去外地当民工,但大妈的生活却得到冯存根叔的精心关照,她坎坷半生的空虚感情,从此也会得到填补和慰藉。这一点,哥哥是不会明白的。
五五年暑假期,程齐兴哥哥回家春播后,一直在家没有抽出去当民工,程瑶暑假回去就和哥哥一起下田劳动。在家挑水、洗衣她也争着干,连哥哥的破衣服她也争着缝补,让大妈好好休息。程瑶还帮哥哥,把屋两旁的茅棚修葺一番,剥落的土墙也再次用泥巴涂补。他们又把屋前后一丈多宽的荆竹小杂木砍掉,还在门前加搭一个凉棚,让居住地方宽敞些。搭凉棚竖木柱支架时,由程瑶出面去邀请伍志奋哥晚上来帮忙。她又和哥哥在东壁厨房棚外,挖了两畦地种瓜菜和四季豆,希望能帮大妈和哥哥改善点生活。
这个暑假期,程瑶过得很有意义,她为自己的程家做出了贡献。她能和哥哥一起出力流汗,改善自己的蜗居环境,心中感到非常的舒畅。小孩子读书时,她常和哥哥到这片山林来玩,射小鸟,捉蜻蜓,现在,这片山林、这间破屋更成为自家的安乐窝,她更感到亲切,她从心里爱上了它。
这时,虽然农村已组织起初级农业合作社,但社会仍然是私有制,各家的房屋和房产地基仍属于私人。程家现在所住林边小屋,原是一家尤姓人所有,但尤姓无后人成为绝户,伍立民因住家较靠近就用来堆柴草和拴牛,此后都为伍大婶所使用,一直没有人异议,土改时换屋才变成程家的住宅。房子周围的林木土地,其实也是原来尤姓人所有,现在变成「无王管」,程齐兴程瑶兄妹前后在屋子两旁和门前撘建凉棚和种点瓜荳,都没有人过问。
一九五六年暑假期,程瑶清楚记得,她和哥哥、大妈过了一个愉快的暑假。
暑假期间适逢大妈生日。程齐兴哥哥杀了自己养的一只母鸡,再托冯存根叔到锦溪镇集市买回半斤猪肉,他中午又去溪沟捞些小鱼虾回来。晚上,冯存根叔带着小娟偷偷蹓进程家,还带来一斤米酒。程家三人加上冯存根叔父女,一起吃餐晚饭。两家人经过多年的阻隔后,第一次重聚,百感交集,亦其乐融融。
提起过生日,程瑶从她懂事起到土改前,阿婆和大妈从来都不含糊。一家几代人,谁的生日阿婆都记得清清楚楚,当天全家人一定吃餐团圆饭,寿星还要认真地许愿,接受亲人的祝福。程瑶最高兴是她过生日,一定有新衣裳穿,大妈还要给她切个大大的鸡腿。可是这几年的折腾,过生日之事,他们几乎都忘记了,或者阿婆大妈会记得,但家已破,人也朝不保夕,哪有条件和心绪去过生日呢!
在频繁的阶级斗争空隙间,冒着随时挨批斗的危险,地主婆过生日,实在是刀刃上翻跟斗。溤存根是贫雇农,又是生产队长,在地主家里吃有酒有肉的生日晚餐,更是完全丧失了「阶级立场」。怪不得田秀梅经常骂他政治觉悟低,敌我不分,最后还搞到离婚收场。或者说,正因为离了婚,摆脱了田秀梅的纠缠,本性善良的冯存根,才敢于带着女儿小娟到程家来参加程黄氏的生日晚膳。
程瑶已长大,多读几年书,已具备了一定的政治嗅觉,她已考虑到别人知道后所可能产生的不良后果,但她无所畏惧,如有事情发生,就由她来承担一切。程齐兴没有想得太多,他只知道,刚好妹妹假期回来,一家三人难得聚在一起,又邀得有恩于程家的冯存根叔和小娟参加,为大妈作生日,祝大妈能健康长寿,大家高高兴兴相聚一场。
程瑶和程齐兴哥哥首先举杯祝贺大妈生日快乐;冯存根叔也向得黄氏敬了酒。黄氏噙着泪无限感慨地说:
「这些年,程家的劫难是谁也救不了的。但冯存根叔是大好人,完全得他和伍立德伯父暗地里帮着程家,不然不知还要受多少灾难。阿婆过世,这两年我经常生病,特别是兴儿不在家期间,要不是得到存根叔的照顾,随时捡草药给我治病,我早就跟阿婆去了。我虽然只得四十岁,但看来我也熬不得几年了。日后我不在,你们兄妹什么时候都要记住冯存根叔叔的恩情,你们要把存根叔当作父辈一样敬重,有事多和他商量。」
「大嫂!你言重了。现在时代变了,许多事情都由不得人作主。但在我心中,程家永远是我的大恩人。前个阶段,田秀梅胡作非为,残害程家,是我对不起程家。目前,我只得一个小娟,我们就像一家人,我不会让大嫂你有事,程家靠你来支撑。我不会看到齐兴阿瑶兄妹有困难而不管。我是贫雇农,最多说我思想落后,或撤我生产队长的职,他们也无法抓我来斗争。」
冯小娟今年八岁,已进入村小学读一年级了。她小小年纪就失去母爱,和父亲相依为命。她生性精乖,很听话,父亲下地干活,在偌大的程家后院,许多时只得她一个人在玩,她也没有哭闹。她要出去和伍志勤志奋叔的小儿女玩,也懂得关门闭户;父亲不在家,到时间她也会按照父亲的吩咐自己吃饭;五六岁就懂得为自己和父亲洗衣服。在孤独的环境中长大,使她失去应有的活泼童真,变得内向,少言寡语。
程瑶看到渐渐长大的冯小娟,心中也感到辛酸,过去自己没有好好关心过小娟,想来也很感内疚。她给小娟挟过一截鸡腿,亲切地说:
「小娟乖,一定要听话,要努力读书,姐姐今后会痛惜你。」
冯存根听了程瑶的话,非常高兴,他对程瑶说:
「我早就想过,想叫小娟认你作姐姐,让小娟人生也不至于孤零零。我一直不方便提出来,现在正式提出,阿瑶!你会同意吗?」
「根叔!阿瑶完全同意。从今以后,小娟就是我的义妹,你就是阿瑶的义父。」
程瑶毫不含糊就作出响应,并主动认冯存根叔叔为义父。认冯存根为义父,早已在程瑶心中多次琢磨过了。冯存根叔贫雇农身份,为人忠厚老实,对程家一片忠心,目前程家已一败涂地,为挣扎求存,他们更必须依靠他的相助和庇护。程瑶认冯存根叔为义父,也是她对大妈和存根叔私下关系的认同。
在旧社会封建礼教的束缚下,多少无辜的女性成为牺牲品,阿婆守了半生寡,她不忍心让大妈步着阿婆的后尘,再在下半生继续守活寡。只要不搞出事来,她程瑶绝不会过问。事实上大妈一生不育,存根叔过来也总是打着为大妈治病的幌子,一般也不会出事。因此,当冯存根叔提出程瑶和冯小娟义结金兰姐妹时,程瑶就顺水推舟,拜认冯存根叔为义父。
朴实憨厚的程齐兴,他根本就摸不透程瑶妹妹的心思,只是喜孜孜地在一旁陪笑。大妈已感动得热泪盈眶,握着程瑶的手,巍颤颤地说:
「阿瑶!你做得对,今后我们和存根叔、小娟就是一家人了。但我们是地主,许多事情不能令存根叔为难,更不能连累存根叔。我们的感情,只能藏在心中。」
程瑶要给义父跪下磕头,冯存根阻止了她。程瑶就站着恭恭敬敬地向义父行个鞠躬礼,并向他敬酒。程瑶非常认真地说:
「义父!现实并不允许阿瑶在公开场合,和你义父女相称,照旧叫存根叔或叫队长,但在阿瑶心中,你永远是阿瑶敬重慈祥的义父。」
「你心中有义父就足够了。」冯存根也感动得热泪盈眶。
冯存根随就拉过小娟,给程瑶姐姐、大妈和程齐兴哥哥鞠躬,并一一敬了酒。
冯小娟对程瑶亲切地叫声「姐姐」,程瑶喜极而泣,一下把小娟紧紧抱进怀里,连连在小娟脸额上亲吻,小娟也亲吻姐姐,小小年纪也激动得流泪。冯存根、大妈也感动得淌泪,冯存根说:
「小娟!你现在有姐姐了,你要和姐姐永远相亲相爱!」
「记住了!谢谢爸爸给小娟一个姐姐,还有大妈和哥哥!」小娟非常高兴。
「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程瑶高兴得再次环抱亲吻小娟。
程齐兴一直举着酒杯,跟随妹妹向冯存根叔和大妈敬酒,他心中也非常高兴。程瑶对于这个在形式上组成的新「家庭」,心中感到无比的温馨……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叶落枝残垂败花,家徒四壁雨无遮;
嗟无血脉珍缘分,道义长存映碧霞。(麻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