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微眯的眼皮不由的乍然开阖,惊异的神色一闪即逝,随即又恢复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略微带着一块白癜风瘢痕的右手探入怀中,身体微微下探到沈梁面前,正好挡住身后所有人的视线,五张老人头递到了沈梁面前。
“这是张总给你的彩头,拿着。张总说了,今儿个是他父亲出殡的大日子,你要是弄得红红火火的,那没的说,事后还有彩头可拿。要是出了岔子——”老张肥胖的腮边微一抖动,嘴角一丝寒意带出:“你该听说过张总的手段吧。”
沈梁淡淡一笑,处变不惊的态度让阅人无数的老张都感到异常惊讶,看着手里的钱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拿过直接揣进上衣兜里,一时竟然没有缓过神来。
沈梁嘴巴冲着青春痘那里一努,眼帘低垂口气极为平和的说道:“那人钱财与人消灾,戏班里的规矩是给的钱多就玩命唱!不过您最好管住那几个在张总父亲出殡这种严肃的场合还想滋事的人,出了事我们种地的顶多被打断胳膊腿什么的让张总出出气,可你们自己人给自己人脸上抹黑,到时候可别怪到我们戏班身上。出了笑话张总可丢不起这人啊。你说呢?”
“呵呵呵,唉!我这才寻思过味来,怪不得你小七能有这么大的本事连张总都请你来唱戏,不简单啊,少年得志!”老张笑眯眯地拍拍沈梁肩膀,转身对着青春痘几个管事的家伙走了过去。
而此时前来观看的人数已经超过老朱等人心里预期的人数!想来,攀附张万龙“老朱叔,开始呗?”沈梁对着老朱做了个鬼脸,不等老朱反映过来,转身就走了出去。
看着沈梁那单薄柔和的身板,老朱忽然叹了口气,扭头对其他几人颓丧地说道:“俺今儿个才觉着这几十年真他娘的白活了!你看看小七,再看看咱们几个,咱像小七这么大的时候都在干嘛呢?你看看人家孩子?哪像个这么点大的孩子办的出来的?这日子过的,真没奔头了。”
“谁说不是呢。俺说俺那表妹一直眼高过顶的咋就吊死在小七这棵树上了呢?这,这,这那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干的事啊!?唉,人比人真的死啊!”二妹同感,看着沈梁的背影眼神里满是迷惘,其实心里却极为荒谬地在想,要是小丽那妮子真的说得出做得到,难不成以后小七真会成了自己的表妹夫?
在场的所有人几乎在沈梁起身的那一刻,都把视线集中在这个长相普通但有着一双清澈纯净双眸的少年身上。简洁廉价的白衬衣,一双洗的泛白的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球鞋,一条这个年代很普通的浅蓝色裤子,可这些极为普通的衣着在少年让女孩们都嫉妒眼红的白润泛着柔和光晕的肌肤衬托下,却显得格外清爽,就像和少年身体本来就是一体一样,一股说不出的气韵油然而生!
白球鞋缓缓踩在柏油路面上,虽然很慢,但此时沈梁脸上那标志性的淡淡笑意已然换做忧容满面,配合着那脚步移动,本就单薄的腰肢竟然呈现出一股女性所特有的柔美。清澈纯净的眼眸不在带着那抹笑意,而是在转眼之间,犹如一股清泉倾入,缓缓流动,转眸之间,一股女性的娇媚和淡淡的哀思尽在其中!
香魂塘
月朦胧
我心寒意冷
似有那往日的冤魂
悲泣声
环环我
曾有过多少女儿梦啊
啊——啊啊——
女儿梦醒一场空
一场空啊——
心上人两离分不见踪影
看见了傻墩子
想起了他
我揪心疼!
老天哪啊——
你为何让我遭不幸——
命运那啊——
你对我环环太不公!
太不公啊!——
太不公!
这出戏沈梁从未唱过,这一精彩展现,顿时把早就听说沈梁来林原唱戏而跟着进城的‘小七迷’们彻底陷入一种疯狂!
“好!好——”
“真得劲!不怨了!这蹬了三十多里地来看小七唱戏不怨!又有新戏了琢磨了!”
“再来一个!接着唱啊!”
越是像这种几乎在后世家喻户晓的选段,越是难度极大却琅琅上口深的大众喜爱。可对于唱戏的人来说却不是一件好事!但凡这种戏对情感嗓音要求极高,对嗓子的磨练也最为厉害!这短短十几分钟的时间下来,沈梁就因为过于投入戏曲人物情感之中,而身心疲惫嗓子也隐隐有些肿痛。
可此时依然掀起的高潮却更让沸腾的人群成了呼啸的海洋!一见沈梁停下转回桌子前坐定喝水,顿时人群中几个故意找茬的家伙破口大骂起来,一会儿的功夫张万龙手下的那个老张又笑眯眯的出现在沈梁等人面前。
老张慢悠悠的走到沈梁面前,那只肥厚的大手重重的拍在沈梁瘦弱的肩膀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看着沈梁单薄的身子竟然被打的直往一边倾斜,老朱几个人眼神里抑制不住的怒意直视着老张。
老张好似没看到一样,放在沈梁肩膀上的手五指分开,猛地一用力就陷了进去:“还用我再跟你废话么?!接着唱!”
老张话语最后的声音依然极低,却极为沉重,语气里威胁意味任谁都能听得出来!
“你是叫老朱吧?哼!要是想安安稳稳地滚回你那狗窝,就给我安分点!这里不是你这种地的炸翅儿的地方!”
老朱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刚才眼中的怒气一下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毕竟,作为他这个岁数的人来说,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砺已经没有往日年轻时的棱角,牵挂太多,相对的惧怕的事物也就更多!别人可以不在乎,可他呢?还有家,有老婆孩子父母,张万龙这种只手遮天的人岂是他这无权无势一个靠唱戏为生的人所能着惹?
一瞬间,在场的每一个戏班里的人都地垂下了头。尽管,尽管他们为自己的自私不能帮助沈梁而感到羞愧,而占据心理天平最重是自己的一切!谁都不会拿着自己的未来挣一时长短。
原谅我们这些朴实淳朴而懦弱不甘的庄稼人吧,为了生活,为了平安,他们只能丢掉做人的尊严,勇气,友情,换取他们渴求的平淡生活。
看着沈梁一脸疲惫之色,老朱为难地看了张叔一眼,随即胆怯地迅速转移视线到了沈梁身上,眼中恳求之意不言自喻。
“《大祭桩》。”
沈梁也知道,即使老朱不这样自己也不会不再上场,孰轻孰重沈梁心里很清楚,犯不着为了一时之气而给自己惹下这么大一个后患。
淡淡地说出戏名,伸手轻轻拨掉老张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顺势揉捏了一下被捏疼的部位,端起二妹斟满的茶水慢慢喝下,对之微微一笑,擦拭一下嘴角水渍之后,再度转身。
老张依旧恢复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背着手看了沈梁一眼之后,再次回到内院。
的人不在少数,而惧怕张万龙的人估计更多!手眼通天,黑白两道均沾的灰色地带枭雄般的人,在林原市跺一脚整个林原都要颤三颤的家伙,在他老爹葬礼这么隆重的事情上谁敢不敢给他面子?
看到不远处院里错落有致的一群人无一不用那惊异、恶毒、轻蔑、甚至是暧昧等各种复杂的眼神盯着自己,一直沉浸在戏曲之中的沈梁这才恍然发现,原来张万龙为了把他父亲的葬礼办的无与伦比的隆重,不单单把灵堂设置的无比奢华似锦,而院中相比之下一处比较高的平台上,也别有新意地摆满座位。这处地方居高临下,既可以当做客人休憩之处,又可以居高观看自己演出!
张万龙的确花了不少心思啊!到现在为止,虽然刚开始的时候那个青春痘找了点小麻烦,不过迄今张万龙还并未怎么施展手段强压自己做出什么出格之事。想来张万龙也不想在自己父亲的葬礼上闹出什么事情,不然丢脸败兴的还是他。
“再来吧。”一段折子唱完之后,沈梁摆摆手,尽管脸上难以掩饰的疲惫,还是让老朱等人接着下面的开始,竟然连水都不要再喝。
这已经是第七段!
连续不断的反串倒装,妩媚天成优雅自然,而令人为之惊艳的嗓音,那堪比少女般秋波流转摄人心动的妩媚眼神,让现场近千人不断响起一阵阵的赞叹,想不到这个秀气的少年竟然能装扮女人到了如此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而一旦沈梁唱完一折戏停下,就立刻招来阵阵催促,甚至谩骂!
张万龙此人的背景沈梁已经知晓不少,他在林原只是一家公司的法人代表,按理说他张万龙即使再有钱也顶多是个富人罢了,不会有什么能力在林原呼风唤雨。可既然能做到在整个林原都不敢小觑风云人物,张万龙个人能力实非泛泛!既然数年屹立林原,他所持有的人际关系网中除了黑白两道之外,三教九流的人肯定也不在少数。
这群人中大多数肆意谩骂的家伙唯恐深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混黑的渣滓,一脸嚣张鼻孔朝天,虽然有些忌惮在张万龙父亲出殡之日惹怒张万龙,可一向散漫嚣张惯了的家伙还是忍不住冲着沈梁破口大骂,肆意叫嚣。
老朱有心担忧沈梁的嗓子会受不了,毕竟十几天的时间没有在唱,沈梁和二妹都是属于半吊子出家,关于吊嗓门什么的都不懂,要是在这会儿因为不间断的唱下去,老朱担心沈梁的嗓子会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压力,轻点红肿疼痛,要是厉害了可能会失声!
“没事,老朱叔,来出《红灯记》李奶奶的唱段吧,总唱李铁梅的都没感觉了。呵呵。”沈梁笑笑,摸摸自己微微有点肿痛的嗓子不以为意。
不管怎样,今天万万不能出现任何岔子!哪怕有人拿屎盆子扣在脸上我也要忍!父亲还在葛天等着呢。沈梁心底里叹了口气,随即腰板微微一伏,随着锣鼓点蹒跚走向前场空地。
张万龙在林原的影响力究竟有多大沈梁不知道,可是在他父亲下葬的这一天前来吊唁的人有多少沈梁也不知道。因为来的人实在太多了!三教九流官商几乎涵盖整个林原市所涉及的行业行政部门的人无一缺席!
这么多的人来到张万龙家吊唁完毕之后,一部分官场上的人物只是诧异地看了一眼唱戏中的沈梁之后,就上车前往张万龙早就安排的好酒店入席,而剩下的大部分人因为很是惊艳沈梁这种倒装反串的演出而留了下来,那片摆满桌子的高台此时已经是座无虚席,人满为患!
而更多的显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够资格留在高台之上的人,因为同样对沈梁的惊奇滞留下来,只能和那些张万龙的管事一样,站在了门外,并且很快蔓延到了天河路上,甚至连一些树杈上都坐满了人!
人聚的越来越多,而老朱脸上的汗水也是从未停歇!尽管此时秋老虎的余威已经不再,天气凉爽宜人。他很担心!担心在这么多人的从未有过的场合让人故意挑刺!如果一旦失控,那整个戏班里的人下场可想而知!
时间的指针已经指向中午十一点多,过去十二点之后这场堂会马上就要结束了!
不知道自己唱了多少场折子戏的沈梁再次坐回桌子,依旧引起人群再次低语谩骂。沈梁浑然不顾,径直端起茶杯大口大口的喝下早就晾好的凉茶,以缓解嗓子火燎一般的刺疼。
“小七,还剩下半个小时多点的时间,你咋样?还能撑得住么?”老朱心疼地帮沈梁又斟满茶,双手递到他面前,一脸惶恐。
沈梁皱着眉头单手揉捏着咽喉处摇摇头,其实在半个小时之前他就听到了周围看戏的人低声咒骂的言语,并且也知道自己的嗓子经过这么长时间不停歇的唱,已经到了极限!嗓音再怎么刻意拿捏都没有原来那么顺畅,并且开始出现些微的‘破音’!这就说明再唱下去有可能在那个高音拖唱腔的部分完全失控,很可能再也唱不出来!
“不行了,嗓子疼的厉害。”许久只唱戏没有说话的沈梁一开口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这还是自己发出的声音么?犹如破锣一般嘶哑难听,并且声音低沉的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
老朱的心‘腾’的一下几乎跳出胸腔,大汗珠子一下从鬓角处滚落下来,一脸惊恐地说:“那,那咋办?咋办啊?”说完扭头一看二妹,就像捞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二妹的手:“二妹,二妹,你上吧,咱戏班这会可全指望你了。”
二妹低垂着眼帘抽出被老朱紧抓住的手,白了老朱一眼:“你个大老爷们不会镇定点么?”
“我镇定个屁啊我!小七嗓子都成这样了咋唱?总不能给人家撂地下吧?这要是换了别的主家还好说,可这——”老朱抬头看看周围越来越大的吵闹声已经控不住声势,急的赶忙压低声音说道:“可这张万龙是啥人啊?咱惹得起么?你没看到今天来的都是什么人啊?连市政府的车子都来了!那里面的几个人你就没看出来?都在电视上露过脸的!咱惹得起么咱?!快去快去啊!”
二妹索性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没好气地赌气道:“俺去什么去啊?你没听那个胖子说么,就让小七一个人唱,俺要是上去了人家不得——”
老朱顿时一脸死灰,颓然坐到凳子上,那双大眼珠子呆滞地盯着桌子上的残羹剩肴,其实心里已经绝望到了极点。
“小兔崽子!愣着干嘛呢?接着唱啊?爷们还等着你发骚呢,哈哈哈哈!”
“别说,这小兔崽子长的细皮嫩肉的还真不赖,要是换上女装再打扮打扮保不齐还真比女人还女人呢!啧啧!”
耳边传来极为恶心的话语,沈梁不由得握紧了双拳,一股怒火腾地从心底里泛起!
林原这里的土话‘兔崽子’是专指那种人的,这话一般都是当做脏话来说出口,很多时候林原人就因为这句话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此时沈梁同样也是气的只想起身暴揍那两个砸碎一顿。可是,能么?不能!自己还有很多事等着自己呢!当年韩信胯下之辱都能忍,何况只是一句无关痛痒的畜生之言!
沈梁微微闭上眼睛,极力舒缓自己激愤的气息之后,才开口对老朱说道:“老朱叔,差不多时候了,也该快结束了。我嗓子唱女旦是唱不好了,正好不是可以唱我说的那出《哭坟》么?呵呵,塞翁失马,有得有失,这会感觉用这破锣嗓子唱《哭坟》正合适,您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