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嗯,姑且称作房间。气氛很安静,光线相当黑暗,胡非和马如龙面对面坐了,两人吞云吐雾,周围烟雾缭绕,嘴角的烟头忽明忽暗,像两个幽灵。
马如龙的声音有些低沉,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等死确实也很是压抑.胡非看了眼马如龙,笑了笑道,“老马,说说你的辉煌奋斗史吧。”
马如龙的脸色隐藏在烟雾里,让人看不清晰。他没有回答胡非的话,却反问道,“你说,这次是不是真的末日来了?”
“不知道,”胡非很直接,他漠然的笑了笑,“末日便末日吧,反正是大家一起完蛋。”
马如龙的脸色忽然变得很奇怪,他看了眼胡非,脸上的肌肉古怪的抽搐了下,像是在嘲笑,“那么,如果,我说如果,这次真的是末日的话,我们都要死在这里的话,”他将视线望向外面,声音有些悠远,“就这么死了,你遗憾吗?”
“有点吧,”胡非不太清楚这个成功男人心里此刻在想些什么,他有些奇怪的看了眼马如龙,想起了家乡的老父母,又看了眼苏晓,苦笑道,“有什么遗憾不遗憾的,也许死去未必是件坏事吧。”
马如龙的身体忽然颤抖了起来,他深深的望了眼胡非,缓缓摇了摇头,重重的吸气,声音无比低沉,“我是遗憾的。”他将身体靠在一旁的墙壁上,视线投入到黑暗的外面世界,用一种无比悲凉的语气说起一些些刻骨铭心的往事,
“我从小在农村里长大,那是一个很穷很偏僻的地方。我从小就很向往外面的世界,对于我们这种农村里的人,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我一直很努力的读书,拼了命的读。终于,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不负父母亲人的期望,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成了我们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
“我父母很高兴啊,他们的儿子有出息了,是整个村里出现的第一条龙啊!他们整夜睡不着觉,只是为了给我筹措那点点学费…”他的声音更加低沉,外面漆黑的世界里,雷电交加,大雨滂沱。他的手也在抖,指尖的香烟递了几次都没放进嘴里,“不要以为电视上说,父母为了儿女的学费去卖血那些鬼话,在我们那里,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血卖了能换到钱。”
他的脸上有些狰狞,忽然诡异的笑了起来。他盯着胡非,道,“要是他们知道了,那也许会更让我好过点。你知道后来我拿着学费去学校的时候,那学费是怎么来的吗?”
胡非摇头,事实上他也不相信在那个时代的人就知道卖血,毕竟就算现在,很多人家里有电视,有电话,能和外界有联系,但还是不知道怎么去卖血。
“那个时候,我有一个六岁的妹妹…”
胡非脑袋轰地一声,隐隐猜到了一些事情。
“嘿嘿,我妹妹很可爱的,”马如龙有些神经质地狂笑起来,但是眼泪却不受抑制地流了下来,他的声音依旧低沉,他的身体一只不住的不听颤抖着,“农村里的人,哪里知道血能换钱啊?我当然知道我父母要是知道,他们就算把血抽干也会供我读书,可是,他们不知道。”
“哈哈哈,”马如龙脸上的神色有种癫狂,他仰天大笑,“哈哈哈,他们不知道啊,他们哪里知道啊!他们只知道,人,是可以卖的。”
胡非没有说话,他深吸了口烟,在烟雾中,他甚至看不清对面马如龙的脸。他心里有些慌乱,有些惊恐,像是面对着无法反抗的某种东西,又像是做错的事情的孩子。
“你知道吗?当我知道我父母居然卖了我妹妹来供我读书的事实时,我真的很想自杀。因为我发现我考上了大学,却对不起所有人。我那个一直围绕在我身边,叫着哥哥的妹妹,居然为了我…”
马如龙双眼满是血丝,像只野兽一般咆哮起来,“她还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啊。凭什么,凭什么一出生就注定为了我而牺牲啊…老天,凭什么啊…”
胡非的鼻子很酸,事实上他的脑袋此刻一片混乱,自己的妹妹却被父母卖了,然后只是为了供自己读书。这能怪父母无情?还是怪那个幼小的妹妹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片尘世?
马如龙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此刻的他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所谓成功人士风范,坐在地上像只悲愤的野兽,不,是条狗,一条在上天玩弄下的一条狗。
这间房子陷入了宁静,外面天空一片漆黑,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良久,久远的甚至让胡非感觉经历了三十多年的时光。一个轻轻的女声打破了宁静,“后来呢,你没有找过你妹妹吗?”
胡非扭头望去,苏晓两眼通红,正怯生生的问道。
马如龙没有说话,他的情绪已经渐渐稳定了下来,然后似乎很轻松的笑了笑,朝胡非道,“给我一支烟。”
“我一直觉得我的存在对我的亲人只是个错误,”马如龙点燃的烟,吸了一口,声音平静,“我恨我父母,但我又不敢,不能恨我父母,但是那个时候的我,和你们一样年轻。年轻嘛,”他笑着看了胡非一眼,“年轻的人在自己承受不了压力时,自然而然就想着逃避,或是将罪责推到别人身上。可笑我到我父母逝世的时候,我才猛然醒悟过来,我真的,真的,我马如龙不是人,我只是个畜生。”
胡非一直没有说话,这些悲伤太过承重,他背负不了。
“但是现在,我很成功,我事业有成,有房有车,我什么都有,”马如龙站起身,很潇洒的拍拍衣裳,笑道,“不是吗?只要我开口,什么女人都有,只要我愿意,什么女人都想和我上床。”
“你还没说你妹妹呢?”一旁的苏晓脸色有些不自然。
“我妹妹啊?”马如龙的声音很大,“找过啊,但是找不到。”他又笑了起来,“现在我甚至已经记不起我妹妹长什么样子了,哈哈哈…”
胡非没有勇气问他的父母是怎么死的,他只是很自然的想起自己的父母。两个老人家,现在对他很气愤,每到过年,就要他赶紧回去相亲。对他们来说,关于爱情,还比不上田地里的蛤蟆。那个东西,搞来搞去,就是两个男女要死要活的,有什么用?只要有妹子能嫁过来,替他们生个白白胖胖的孙子,这就比什么都重要。
儿子大了,翅膀硬了,没话说了,但还是要管。胡非一直觉得父母的唠叨很烦人,是啊,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啊,但是有些事情你们不管不行啊?想到这,胡非忽然下意识地看了烟苏晓,心里猛地一跳,又叹了口气,不知道他们怎么样,很久没打电话回去了。
有些事情根本就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