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石嘴在峭拔的大山南坡,那段地势稍平的坡岗上。一块尖耸的怪石象个平台似的,镶嵌在坡壁上。远远看去,象豺狗的尖颚。尖石嘴便因此被人叫起。大山草木繁杂,春花秋实,四季果木不同。随季节变化,沟底栖息的鸟兽,秋天要向山取徙迁,以寻觅热透落地的板栗、榛子。而定居在山顶的猴子,岩羊,夏季则常常向…下迁移,觅食那种带甜汁的紫酱果。这类野果大多分柿于沟底。
尖石嘴位于山坡中部,是鸟兽迁移的甬遭。野雉常常把一行行湿漉漉的“个”字形的爪印留在溪边的岩石上。苔藓蔓延的溪岩上常常可以找见狗熊的足迹。密密的杂灌中一旦出现缝隙,那必定是猛兽出没的途径。狗熊、野猪,什么都可能,但绝不是豹子。豹子多在树上走动。而茅草荡中如果见成片的茅草被压伏,那肯定是老虎休息打滚留下的标记,山里人称此为虎的“困窝”。
他当年也是由父亲带着从尖石嘴走向山里。村里所有后生最终都要从尖石嘴走向深山。现在,他领着儿子朝尖石嘴走来了。这倒不是因为尖石嘴鸟兽多的缘故。不知为什么,他总想起尖石嘴上那棵小乌桕。
十八年前,他在尖石嘴后那道岗上发现一群猴子。一枪射击,正中猴王的腹部。猴王惨叫着在树枝上蹿荡,他穷追不舍。直追到尖石嘴崖上那棵大树下时,猴王才精疲力尽缩在树顶匕尖叫。他举枪再射,猴王掉在尖嘴石上。猴王死了,但死不瞑目,两只手紧握成拳。他心中好奇,掰开猴王捏紧的拳头,只见猴掌中握着一棵乌桕籽。那兴许是猴王负伤剧痛难忍,飞奔时随手抓握的树籽。那树籽“吧嗒”一声落在石缝里。次年路过此处,他想起那棵乌桕籽,发现一棵乌桕苗已经在石缝中探头了。
小芽渐新长成棵小树。年年从尖石嘴下走过,他总会有意无意地抬起头。他感到那棵小乌桕象个懂事的孩子,每回都会婆娑地摇晃着身子,好似向他招手。
那许是个魂种吧?他相信山里人祖辈笃信的说法——无论是射虎,还是猎熊,在猛兽躺倒,兽血浇灌过的土地上,再度拔起的小树,会汲附上那个死去的生命的魂灵。事情并不奇怪。细心的猎人常常会在山里发现,某棵小树长得身异形扭,到小树根上细看,原来这小树是从岩羊骷髅的眼眶中钻出,某棵柳杉根部鼓突突地肿了块囊节,原来这柳杉虬突的根外紧嵌着一块野猪的头骨。死亡把希望转换为一种新生,而这个新生命铭记着死亡的嘱托,而变得异常刚毅。
回回路过尖石嘴,他回回都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郑老大越来越奇异地感到这小乌桕很象他那儿子。死猴手上落下乌桕籽的前几天,也是在尖石嘴下,他按倒一个女人。那女人后来怀孕了。她就是李春雷的母亲。
父亲在前面走着,儿子跟在身后。蒙蒙的春雨飘飘洒洒。现在雨丝渐渐稀了,雾也淡了。太阳就要出来了吗?天边出现了一抹桔色的红云。山林静悄悄的,没有山兽,没有村烟,更没有人迹。只有那道高高的盘云岭静静耸立云端。山峰巍然屹立,山峰上两块秃裸的岩壁如眼睛一般,那副亘古不变的面容思索似的深沉这片深山有什么值得它观望、思索,千百年来山下的条条小路不总是这样吗——父亲走在前面,儿子跟随在后。
穿过杂木林,郑老大领儿子朝毛竹林走去。这天大概不会有什么收货,他们转了两个山头都没发现兽踪。昨晚一场透雨把地上所有的踪迹都洗净了。就在儿子感到失望的时候,父亲却像魔术师,用树枝轻轻一拨,落满枯叶的苔藓上露出一行歪歪扭扭的熊的脚印。
“我们今日没跑空咯!”儿子失望的脸上进出一缕天真而兴奋的笑容。
父亲不禁笑了。不过,父亲那笑容未免显得有些严峻。一只狗熊就在前面的竹林里,看脚印它个头不大,百多斤的样子,是只小熊。那歪歪扭扭的脚印,说明它是饥肠辘辘走进竹林的。竹林里春笋已长成嫩竹,林中无食可觅,而且竹林后是一片峭壁,无路可去。它势必要回头的。他终于按家族世代相传的法规给儿子找到一位势均力敌的对手了!现在,儿子抢在了头里。父亲跟在后头。
“李春雷,歇息歇息肥,熊会回来的……”他尽量想把话说得随便,但声音又难免流露出忧虑,“你不累吗……”
他们俩肩并肩坐下来。两只猎狗也卧下了。
树林阴森森,弥漫着湿湿的潮气,一抹融融的阳光却透过树冠。阳光好象一只手,轻轻地摩挲人一会儿,肩上、身上马上就热了,痒了。儿子衣服一脱,露出白嫩的身子,象一株嫩笋。父亲并不觉得闷热,他没有脱下那件破旧的黑布衫,象一截苍老的树墩子。
儿子呆呆地望瞢群山。他突然一怔,他恍惚看见对面山坡的灌丛间悠悠闪过一个人影。定睛搜寻,什么也看不见了。
“爹,我刚才好似看见那个人……”
“在哪里?”
“就在对面。”
“哦……”父亲的眼睛眯起了。
“那个人身子很高,穿一身黑衣衫……”
父亲哆嗦了一下,连说:“李春雷,你看那边的……”
“那个人好象也扛着枪……”
“李春雷,快看那只雀仔。”
“睬它做吗,那个人……”
“李春雷,那只雀仔……”
“爹,那个人到底是谁?”
“李春雷!”
父亲的眼光相当严厉,儿子不再吭声了。
守候的时光最难挨。父亲掏出老毛烟杆,缩起身子敲打燧石片子。儿子把枪口贴在嘴边,轻轻吹起一支曲子。
他们身旁是一片草地,草地上开满簇簇山花。无声的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蜜蜂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嗡嗡吟唱。红嘴蓝离栖在他们身旁的树枝上嘎嘎欢叫,每叫一声,它们那漂亮的受长的蓝尾巴,总要跟着翘动一下。而沉默的蛇则盘在灌丛里,用冷冷的目光打量着歇脚的猎人。轻轻的山风吹过竹林,传来清新的气息。连猎狗似乎都陶醉在花的香味和土地的芬芳里了,她们微微耷拉下了耳朵。
儿子的吹奏声戛然停止。他发现对面山麓的密林上,飘飘浮浮挂着一缕烟痕。象水气,又象雾痕,袅袅地衬着苍幽的密术,隐约地挂在林冠上。
“爹,那是什么?”
父亲哆嗦了一下,定神一看笑了,说:“将军烟咯!”
“哦……”
“以后常来山里,你会常见到将军烟的!”
“张、杨大将军在那儿点烟做吗?”
“他们是在讲话。努,你再看那边,那道烟轻轻向这边招手问话咯。努,你看,这边坡上的烟不正摆手作答吗?”
身后的山坡上也挂着一缕将军烟。远处那缕将军烟很淡,淡得几乎看不见。不过,随着父亲这么一指点,两道将军烟真好象对话似的,此一摇,彼一摆,缥缥缈缈地一问一答开了。而他的感觉更新奇,他总觉得远处那续将军烟,好象俯身寻找什么,近处过缕将军烟则在摆手呼叫。通处的将军烟听见了,悻悻地站起,似乎沮丧地摇头,于是近处这缕将军烟便也懊恼地在叹息。他说:“他们象在寻东西?”
“是的。”
“寻什么?”
“华南虎!”
“他们寻华南虎做什么?”
“打咯!玉皇大帝要张华南虎皮做褥子……”
“华南虎肯躲藏这里?”
“哎,你莫见这里的树林是蓝色的?”
果然,这里的树林是蓝色的。在将军烟飘荡的山谷里,新春的树木绿极了,绿得发浓,绿得鲜艳,仿佛绿到了极致,苍翠的树冠上便飘起一抹幽蓝的色泽。这色泽随着人凝注的视线愈来愈透亮,愈来愈发蓝,整片树林一时间就变成蓝色的了。
那么,华南虎呢?
他不再说话了。一个古老的传说忽然渗入他的思绪。他从小就在老枪手怀抱里聆听过华南虎的故事。
相传很久很久以前,南山大森林是一片乱石岗,没有草,也没有树。没有云,也没有雾。一对逃难的弟兄误入山中,无路可去。他们想在这儿耕种,但满山秃石秃岩哪能开地。他们想在这儿打鱼,河床都干涸了,哪里有鱼可捕。他们想在这儿打猎,山中草木不生哪有猎物可狩。奇异的是,他们却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一位姑娘。
这姑娘长得非常漂亮。弟兄俩感到奇怪,不禁上前打探。
“借问此地为何方?”大哥问。
“人唤它为南山大森林……
“既称南山大森林,但此山为吗连棵树都不长。
“树根都让地妖精啃完了。”
弟兄俩面面相觑。
“你们连这都没听说?”那姑娘笑道,“这山原先有三十三座峰,九十九道岗,七百二十弯溪水环绕不绝,山中长着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株参天大树。那时节南山大森林树茂林深,千溪万壑,山清水秀,百花争艳,鸟兽繁多,仙境一般。一天玉呈大帝降旨土地公,令土地公差地妖精把所有的树根咬断。树根不存,树林便枯死。树一枯死,溪水断源,百兽千鸟从此远走他乡,南山大森林从此荒秃,万年沉寂。”
“玉皇大帝为何降旨毁山?”
“此话说来便长了。”那姑娘叹了口气,”两位壮士如若想在此住下,那势必要植树,你们谁若能把树种活,小女就许配与谁!”
这地方既然过去那么美好,而且种活讨还能娶天仙一般的美女,弟兄俩一听就住下不走了。
在石头山上种树并非易事。没有锄,也没有镐,他们就用手扒开石缝,抠出泥土,从山外找来树苗种下,又从山外担来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弟兄俩不知植下了多少树,但没有一株萌绿吐芽,全都枯干而死。弟兄俩费尽心血换得只是满山遍岗干肉条似的枯树枝。终于,弟弟想走了。
“大哥,我看我们莫在此费心机了。”
“二弟,你若不想留下,自己就先走吧。”
弟兄俩抱头泪别。从此,大哥二个人挑起两副扁担,日日挑水浇树不止。那姑娘深受感动。一日,她对大哥说:“看来壮士心诚意实,今晚我就同你成婚吧。”
“不行,树未种活怎能与你成婚。”
“精诚所至,顽石为开。其实这些树均已成活,但待元气
浸润。你今晚与我成婚,明日满山自会葱郁。”
大哥将信将疑,当晚与姑娘成婚。来到山洞中,只见她己将红烛点燃。风在山岗上呜呜吼叫,如鼓瑟齐鸣。新婚之夜,老大方晓得姑娘是只华南虎。
我爹原先是虎仙,曾被召进天宫。只因玉皇大帝贪慕华南虎虎皮昂贵,便强差我爹与天宫玉女相配。我爹不从,趁玉皇大帝不在天官之际,偷返下界。谁料玉帝便遣雷公尾随而来,一时间电闪雷鸣,大火熊熊燃烧。大火过处,南山大森林一片焦土。我父母不幸亡于大火之中,我亦遭魔法被定身囚于山洞之中
那姑娘说罢,嘤嘤泣起,大哥心中好不难过,说:“你们既属仙位,何愁无法逃出洞中。”
“只因山光岭秃,我一出洞便身现原形。山中无遮无挡,哪能逃脱……”
大哥明白了,忙说:“姑娘莫急,我一定将树种活,让你此身自由。”
“你就不怕树林长成,我离开你吗?”
“不怕!我这就去挑水!”
说罢,大哥起身就要出洞房。那姑娘笑着拉住大哥,说,
“我们既为夫妻,种树之事留待明日再说吧……”
一夜恩爱。次日大哥走出山洞发现,昨天种的那棵小树活了,而且过去枯死的那些树苗全都活过来;嫩嫩的,挂起一树绿芽。
“天呀!”
“我原也是泥土所生,魂也系在泥土之中。你我恩爱,我纯系替大地索取你的精元之气。你的精元之气现已弥渗山中,山得之显灵,地得之复命。”
原来如此。大哥日夜与姑娘恩爱得更勤了。于是南山大森林中的树苗如沐春雨一般,一日绿似一日,一日浓过一日。后来大哥渐渐体力不支,力不从心了。
“姑娘,我已无法施爱与你了。今晚我就托梦给二弟,待他回山,你与他再结良缘吧……”
但说那位二弟,在山外找了项活计谋生,日子过得可以。那夜得兄长托梦,便匆匆赶回南山大森林。他没料想南山大森林已满目葱郁,悠悠的云彩在山中飘荡,潺潺的溪水满山奔流。花开了,鸟也来了。但大哥因此人疲神衰,形容枯槁,如秕糠一般,卧床不起。弟兄俩抱头痛哭。大哥交代下遗愿,当即化为高高的
盘云岭归寂去了。二弟推说要先回家去,一辞解婚约再回山与姑娘成亲。二弟早就贪慕姑娘的美色,只是无奈植树艰苦才辞别兄长。现在,南山大森林绿荫蔚然壮观,而且那美貌姑娘原来还是虎仙,他心中顿生恶念,托辞下山求教于妖道。
“咯,”那妖道听罢,说:“那虎仙一派胡说!什么相传南山大森林如何如何,全系妄言。分明是那小妞怀春难挨,以求与你兄长交媾之欢,窃得精元之气。我教你一技降此虎仙,你可得取那张价值连城的华南虎皮了!”
那道士连夜用九十九只蟾蜍,九十九条毒蛇,九十九条蜈蚣,九十九只蜘蛛炼成蜜膏。并将降虎的魔法秘授于二弟。二弟连忙进山。
那姑娘对此毫无洞察。见=弟回山一路辛苦,忙着替他做饭,备菜。二弟在山下已同妖道密谋好了,但见姑娘实在太漂亮了,便迟迟不忍下手。他既想得虎皮,又想得美色,显然两者不可兼得。二弟好不矛盾,苦思再三,最后还是重财,念定取得虎皮。于是他按妖道所授的魔法,将蜜膏溶释于水中,一旦姑娘洗沐时,那张虎皮就会自动脱落。
谁料虎仙终究是仙。那夜,姑娘洗沐来到水边,还未下水就“轰”地变为一道烟霭升空了。二弟抬头一看,只见那只美丽的华南虎搭乘在一朵云彩上。长空中传来她沉重的话音——
“贪财之徒,在劫难逃咯……”
果然,二弟没等下山就被毒蛇咬死。相传毒蛇也是贪财之徒的变身。从此,华南虎再也难寻见了。自从那只美丽的华南虎升天后,南山大森林的树林是不是重新枯萎了,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
“哎,你呆想吗咯?”
“没什么,有些困。”
“时候还早,困你就躺下歇息吧!”
“你呢?”
父亲笑了笑,举起手上的烟杆。儿子把蓑衣铺好躺下了。
他把两只手枕在头下,两眼望着天空。天空瓦蓝瓦蓝的。几朵白云在飘浮。暖烘烘的阳光搔挠着他,他感到身上象披起一件虎皮,华南虎的皮。他觉得头脑沉甸甸的。蓝色的老虎,它的皮毛该象这天幕一样碧蓝吧?
“怎么帮你?”
“你知道爹为吗要春里领你进山?
“不知道。”
“春里山兽公讨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