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吗要公讨母呢?”
“它们要娶亲结婚咯!结婚就生小崽,枪手进山就是不让山兽公讨母……为吗不让?小山兽崽多了,吃人的货就多了。你看门前的老林子,林子外面还是林子;到处是林子到处有山兽,人摆在哪里呢?”
到处是黑森森的老林子,每一片林子里都躲着山兽。南山大森林太大了,走上一天也难见上一个人。南山大森林的树林里到处是苔藓,风吹过来都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黏糊糊的好象浆糊……
父亲没有躺下。
父亲的目光在草地上搜寻。他把毛竹烟杆上一团黑黑的烟丝磕在地上,烟丝冒着焦黑的残烟。他看见草叶上沾着的那滴水珠了。伸出手一碰,那颗晶莹的水珠就沾到他指尖上。他的手却僵住了。他只要向枪杆上的“鸡啄米”伸伸手,这颗水珠就会浇湿炮台上引火的药信子,这杆枪就哑了。这颗水珠可能断送一个生命。击不出火来的枪,是哑枪。说不出话来的人,是死人。二十年前,第一次随父亲进山时,他不也是这样?那时候,没有枪,他们使用的是弓弩。当那只云豹朝他扑来时,他搭起弓,‘却发现弓弦断线了!惊心动魄的刃斗,是猎户世袭的考验。一场生死的搏斗,标志着一个猎人的成熟。
他望着儿子。儿子带着一种香甜的笑容,正沉浸在梦乡之中。一会儿他将面临着什么?那杆火枪不会喷火了!吼叫的狗熊挥舞利爪,风一般袭来的是死亡的恶浪。活下来,并不意味着安然,而是仅仅获准走向下一个独自进山的更凶险的考场。
他不禁心潮滚滚。儿子还年轻,他是第一次正式进山,还不知道这密林隐藏着多少秘密,他没有品尝过狩猎的艰辛与幸福,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欢乐和苦恼。然而猎手的胆略应当是用锤子锻出来的。瞬息间把死亡推出去,把生存接下来。他和他的父辈,世世代代就是这么活过来的,他和他的儿孙们还要这样活下去。怜悯也许意味着姑息,严酷未必就不是一种仁慈!
当一股豪气渐渐涌起,他发现指尖上的那滴水不见了。滴走了?蒸发了?抑或是天意劝阻他进行这项尝试?他又犹豫了。草丛下有一块银元大的水洼,晶莹的积水,伸手就可以沾到。
风来了,大股大股的山风从沟底涌进峡谷,万木摇曳,那棵小乌桕象要被风拔起,在风中倔强地呻吟、抗争。它是那么坚定地站在那儿。风过后,他仿佛觉得它长大了,长成一棵苍劲的大树。他相信,在这片山谷,冥冥之中会有一种力量保佑儿子!他下决心了,俯身伸出手从水洼里慢慢沾出一滴水,轻轻地在炮台上一抹。
他忽然感到天顿时阴了,阴森森的,山谷里的风顿时凉了,凉飕飕的。他抬起头,一块阴云遮住了朗日。天就要变了。大团的乌云象一只蜷缩在草莽中的巨兽,呼啸而起。天上传来雷声。
突然,狗象触电似地跳起来,狂吠着,叫得那么急促,仓皇。好啊,它来了!父亲抄起枪跳了起来了,他看见那只小熊从灌丛中探头探脑地踱出来。猎狗冲上前去。
犬吠把儿子从睡梦中叫醒。他也看见那只熊了。那狗熊个不大,被围抄的猎狗逼得慌手慌脚。好啊,你要一枪敲开它的脑壳!他举起枪了。他一搂扳机,天,枪不响!
“空咚”一声,爹开枪了。狗熊随声在地上打了个滚,惨叫一声,挣扎欲跑,却被猎狗逼回,它这下豁出命,吼叫着,转身扑来,肚子上挂着淌出来的肠子。
是的,当狗熊要逃窜时,父亲也没料到为儿子挑选的对手竟是个软蛋。他举枪就射,子弹划破熊肚皮。好了,它发怒了!调头冲上来了!象一面黑风筝从雾中急速而降。
“爹……”儿子仓皇回头。
“拿刀咯!”
熊扑上来了,儿子茫然地抽出砍力。
“爹……”
“上去!”
他望着冷冷站在一旁的父亲,什么都明白了。一股血气从他心中腾起。那两只凶悍的猎狗,嗅见血腥味,变得更加勇猛,冲上前咬着狗熊的脊背,厮打着和狗熊滚成团,死死缠住狗熊。李春雷“刷”地把砍刀一挥,大吼一声:
“阿黄、阿花,闪边!”
猎狗以为主人要开枪,倏地闪开。狗熊“呼”地朝前猛扑。他举刀迎头就砍。熊一声惨叫,脑门裂出一道刀口。熊愣了愣,没被砍倒,呼啸着压过来。它比刚才更凶猛了,两只带爪刺的巴掌,蒲扇似地朝人挥来,呼呼地带着一股风,那吼叫的嘴里喷着一股兽腥气。他闪开它这一扑,看准机会,使出浑身力气,大吼一声,一刀劈在狗熊肩骨上。这一刀劈得相当有力。狗熊脚下一滑,滚倒了。他用力太猛,一个踉跄也坐例在地。
他迅速地跳起来,熊也刷地站起来。一阵僵持的对峙!
这只小熊虽说涉世未深,却也异常勇猛。它没有退却,颤颤站起来,血淋淋的肠梢被灌丛勾住。它朝前一蹿,肠子当下拖出一丈来长!
第二次交乎开始了。他一刀劈下,狗熊机灵一闪,刀落空。狗熊迎面朝他舞起巴掌,他只觉面前“呼”的一声,掠过一阵嗖嗖的风,又是一巴掌从眼前挥过。“哧”的一声,他感到肩膀被抓破,他身一扭,躲开狗熊第三次拍击。狗熊这一掌扑空,象只口袋扑在地上。他回身就是一刀,又一刀,砍在熊嘴上,留下几道鲜红的口子。
刀仿佛剁在熊骨头上,震得他虎口发麻。这熊是个打不垮的怪物,狂吼一声,又挺身站起来,昂头擅来。他腰一扭,不料脚下却被狗熊的肠子缠
住。他绊倒了,砍刀脱手。狗熊发出能使森林颤抖的巨吼,墙似地压来。他抄起土枪招架,眼前是血淋淋的熊脸,大团大团畏奥的恶气连同一滴滴血,全喷在他脸上。泰山压顶,他坚持
“爹……”
父亲投有过来。他猛然收腿奋力一蹬,熊翻倒了。他跳起来抡起枪托朝熊头猛敲、猛砸。他觉得自己也变成一只野兽。他觉得自己应该变得比熊更凶更狠。他捡起刀,流星一般朝熊劈去。刀下的一道血痕就象一根捆缚起死亡的绳索。一道道红色的绳索终于紧紧捆缚超这个奄奄一息的生命。
“好了,停手!李春雷,停手!”
他跌倒了,他什么也听不见。他就躺在熊旁,满鼻子都是血腥味。他腩子里一片空白,耳边只有猎狗拼命吮吸熊血的啧喷声。树林里好象安静极了,红嘴蓝鹊那阵嘎嘎的欢笑好象一下子变模糊了,遥远了……
隔着一座山,那只母熊依然吧嗒踏碎灌丛,朝山里走去。它从小就是迈着这种步伐走来,现在依然迈着这种步伐走去。
父亲背起儿子朝村子走去。他小时候也让自己父亲这样背过。他和他的儿子总算幸运,而那些不幸的人就永远留在山里了。他们要从森林里获取兽皮和兽肉,但森林也常常留下他们的躯体。
那个被参天的古木紧紧包围起的村子,象一截树墩,悬挂在陡峭的山坡上。人称其为挂墩,就是根据山村悬挂于山坡的形貌而起的。
山村永远是那么清幽、寂静,就好象那些遗弃在山中的工棚一样,十几间简陋的杉板屋子就是村民的家了。杉板屋的墙是杉木板钉成的,缝隙间只不过抹了层掺和着草梗的泥巴,连层白灰都不刷。家家门前墙上炫耀般地吊晒着绷起的兽皮,愈是凶猛的山兽的皮板愈要吊在醒目的地方,而那些虎齿豹牙家家户户则悄掩于房柱之下,埋了什么样的兽齿,多少数量,谁也不肯明讲。
家家屋檐下都吊着成串成串的辣椒和菌干。家家房前屋后都种着棕榈和芭蕉。芭蕉在这里不结果实,人们不过是为摘嫩蕉叶喂猪而已。家家棚顶屋边全都架着一只只水桶似的蜂箱。那蜂箱全都蒙着斑驳的地衣和苔藓,仿佛标榜箱中全是难以驯服的、半野生状态的山蜜蜂。
这情景又好似家家屋旁的那些笋干棚、茶房和做纸坊。这些棚房作坊比住家更破旧,立着几根柱子,上面铺些棕榈叶,空荡荡的,连墙也没有。要墙干什么?春茶夏竹,季季做活不同,枪手们还要进山狩猎,一年里能在这棚房作墒里呆几天?棚房作坊久置闲空,棕叶枯黄了。柱子上泛起痕迹。好像发了霉似的。这有什么?你还没去做纸坊后面的水磨看过,水车的轮盘爬满苔藓,绿绿的,轮转,木叶上一撮撮长长的水藻此起彼落,水磨就好象捋着胡须。
没有一寸耕地,菜畦倒有些许。家家房前屋侧或多或少总会空出几行菜畦。那根本不能算作菜地,用砍刀随便地砍出几垄茅草,然后用锄头随便挖出几行泥土,就是菜地了。山民并不计较收入多寡,萝卜种籽是成把成把撒下去的,从不为菜苗施肥、除草。杂乱的野草与瘦弱的菜苗齐高。山民们似乎还是爱护菜畦的,因为,菜畦上每隔几步便插着一具草人。草人披着破旧的蓑衣,拿着干枯的树枝,手绘的面容全部龇牙咧嘴,形状可怖。
但啄食蔬菜的雀鸟总拣草人身上栖落。说不清山民庸懒,还是广种薄收为山乡世袭的习惯,菜畦之外的茶园,情景就更荒芜了。簇簇茶丛,枝横权窜,从不修剪,野态十足。茶丛之间,艾蒿、山麻和茅草密密占据,葛藤穿梭其中编织起密不透风的篱笆。茶丛几近被野灌淹没。偶尔,一簇茶枝探出草灌,这根茶枝的细杆上往往附满黄灰色的地衣,好象生了锈一般。如果这片乱草和杂灌中不是隐约可觅一道道卵石砌成的阶坎,谁也不会认为这就是山民赖以维持半年生计的茶园。
从茶园中延伸而出的杂灌,情景比茶园更荒乱。簇簇丛丛的杂木和刺灌翘展着枝冠,相互掩叠,蓬乱至极,透出一种野蛮的沉寂。灌丛掩没杂草,杂草又从灌丛中蹿出叶尖。竹丛推挤着刺灌,刺灌又拥搡着杂木,争相推挤,毫不相让。密密的
草灌是森林的保护墙,没有小路,人是无法穿越的。有时就连野猪都难钻过草灌。千百年繁衍而起的草灌,永远是封闭和死寂的一堵高墙。
南山大森林苍莽浩瀚的原始森林,其实无需草灌设障保护的。虎栖息在茅草岗里,云豹躲在密林深处,毒蛇无处不在。迷途,走火、炸膛。或者,一场风雨,吞噬小路;久无人迹,崎岖的小路上也要爬满青葱的苔藓,什么样的悲剧不可能发生呢?在这片密林里,人能守护自己的生命就是件幸事了。
村子里听不见鸡呜,他们好象从未有养鸡的历史。猪倒有,但都是瘦瘦的,缩在猪圈里。人,连自己的温饱都保证不了,何况喂猪呢。猎狗倒相当健壮,常常群起向大山和密林发出代表人类存在的狺狺之声。山民们除了采茶、挖笋、砍竹造纸之外,绝少象狩猎那样深入密林。他们也极少外出。并没有多少事可忙的,他们习惯面对面地,哪怕是一声不吭呆呆地吸烟。
有时打到件山兽就卖了,换回些米酒,他们便围桌而聚,品尝难以嚼烂的咸笋,喝着酒,无休无止地絮叨起前几次,再前几次,不知重复过多少次的话题,而不情愿哪怕花费半天时间,稍稍清理一下荒芜的茶园。那样,茶叶的产量肯定会高些,他们的收入肯定也会多一些的。同样,他们哪怕出门挥挥手,吆喝几声,那些让嫩菜叶撑破肚皮的山雀就不可能继续呆在草人身上,蔬菜肯定会长得好些,他们肯定时常可以吃到新鲜的蔬菜。然而,他们不肯做。从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
没有多少事情干扰他们的平静生活,他们也不关心山外的世界。他们就象南山大森林中形形色色的生物一样,默默蛰居于自己生活的领域。他们静静地守着自己淡淡的炊烟,只有当扑向猛兽那一瞬间,他们才会显示出生命的敏捷和力量。只有在秋风萧瑟的时候,他们才会泛起希望和憧憬。那时候,枪手们纷纷进山,山村与森林之间僵持的对峙被打破了。
那时候,沉寂的村庄才会洋溢起生活的气息。当然,有丰收,就会有欠收。生活不就是这样吗?有喜悦,也有悲伤,有成功,也有失败。不过,这季节性的骚动乍起乍落。季节一过,一切也就过去了。今年是这样,往后当然还是这样。这就象村后那个高高的盘云岭,暮昏晨曙,风雨如磐,从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盘云岭下多了一个坟包,还是少了一束祭香,就象密林里添了只飞鸟,少了株树木一样,都无法改变南山大森林亘古沉寂的格局。
那是一种对峙的平衡,一种僵持的均势——村庄不可能向密林扩展,密林也不可能把村庄吞噬。它们恪守着那层草灌拉起的界线。无法超越,也无超越的想法。
即使一年之后村后山坡上盖起一幢天主教堂,小山村依然承袭历史和民族的习惯——教堂对面那株老枫树下的神庙,日日香烛飘烟。小庙的门柱上,月月都用红色的漆油恭敬地刷过。年年祭日都盛况空前。这是本乡本土神的栖地,人称它坛,或谓是将军庙。庙里的神龛上竖着着一块牌子,上写着一行小字。
牌前立着两尊彩绘的木雕神像,描金勾彩,佛光神气。一尊黑脸,手持弓箭,此为张武将军。一尊黑脸,手举宝剑,此乃杨泗将军。二位将军全系浓眉圆眼,仪容威严,以至有些龇牙咧嘴。它们与来自异邦的钉缚于十字架上的耶稣隔门而望。就象山村和密林平等相处是依靠那道草灌设障一样,山神庙与天主堂只见是那片高低零落,沉积而谦和的灰暗灰暗的瓦楞,从不相互排斥,而是相互映衬,一个保佑猎户进山狩猎,是能带来实惠的,一个解脱猎户灵魂困难,予以精神上又添安慰,相得益彰,反倒显得非常和谐了。南山大森林是宽容的。南山大森林中哪一片森林,不是草木杂居,藤竹共处,野蕨与菌类齐出,苔藓与地衣共生,有乔木,也有灌木,有阔叶,也有针叶。
其实,山村的宽容莫如说是一种迟钝和麻木。当那个名叫保罗的神甫来到深山筑堂传教时,山民们并未惊讶,也不好奇。几十年前就有洋人到此采标本了。爷爷会告诉儿子,第一个到此的是法国人,儿子又告诉孙子,第二个到此的是英国人。第三个、第四个他们就没兴趣探问洋人的国籍了。总之,时常会有些洋人爬山越岭来到山村。他们不清楚洋人为什么坐着轿子,雇了长长的扁担队,挑来吃的用的,来这里就打几只鸟和兽,抓几只蛇和蛙,捕几只昆虫和蝴蝶。洋人有钱,不惜以重金收购他们所没见过的鸟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