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晨并未动上几筷子。趁着天色未暗,同慕容云说了一声后思晨便抱着小仲秋,准备搭乘巴士前往城里的李家。
慕容云一个人有些食不知味地吃着张嫂特意做的饺子,自嘲苦笑。
芹菜猪肉香菇饺,与前几年一模一样的鲜美多汁,甚至比起曾经还更加回味无穷。张嫂的厨艺明显又有了极大的提高。然而再好吃的饺子,一旦冰冷到连灵魂都能冻伤的地步,就失去了作为食物的资格了。吃下去除了饱肚,而没有给吃的人带来快乐和感动,那么食物也没有什么意义。
渺远的记忆涌入大脑,险些将慕容云挤爆。以为被忘记的曾经此刻又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被翻了出来,幻灯片般在眼前快速掠过。慕容云眸色深沉,有着漆黑的萧瑟在涌动。
“食物这东西,光是好吃可不够。”从前的方家茶馆还属于方慕容云,曾经的夏临秋就坐在他面前,咽下一口浅黄细腻的豌豆黄,嫣然巧笑。
昔日的方慕容云凝视着佳人娇美的笑颜,感受到心口的一阵悸动。不由得脸上一热,忙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自己那瞬间因看呆而造成的窘迫:“那,除了味道好以外还需要什么?”
“人。”提起筷子,为慕容云夹了块芸豆卷,临秋以筷头点了点自己的鼻尖,娇俏可人,“如果身边没什么人而是自己一个人吃,就算是山珍海馐,吃起来也是索然无味。既然没什么味道,自然吃的人也不会感到快乐啊。不能给人带来快乐的食物,那还算得上是食物嘛?”
临秋毫无芥蒂的娇艳笑靥深深印在慕容云的眼里,镌刻在慕容云的心上。他柔声,尽情倾诉者自己的一往情深:“你说的没错。临秋,有你在我身边,即使是这已经品尝了千百遍的小吃,也是极美味的。”
临秋的脸刹那间红到了脖子根,嗫喏着完全没有先前那高谈阔论的大方模样。
慕容云无意让伊人为难,只是一口绿茶入肚,嘴角被那暖意氤氲出无尽的满足笑意。
不经意间手碰到冰冷的碗壁,那种彻骨的寒意惊得慕容云像触电一般松手。瓷碗擦着指尖下坠,粉身碎骨的声音很好听。
慕容云望着地上四溅的碎片失神。思晨的话语又不合时宜地在耳边回响。
没有人比他更想去亲自寻找临秋,只是他身不由己。
慕容云没忘记,他还是方家的男主人,白家大院唯一的主人。待他至亲的姑妈将这份事业交给了他,他身上的羁绊太多太多,多到他无法狠心去一刀切断。姑妈白夫人的话他未曾一天忘记过。张嫂尚在,家中又有这几亩薄田需打理,慕容云没办法像临秋那样只带着一个旅行箱旅行包就潇潇洒洒地挥手离开。
他是一个男人,一个具有责任心的男人。
临秋,他这辈子唯一心爱的女人,他自然会亲自去寻找,用他的腿跋涉所有她可能会经过的每一个地方。只是不是现在,不是还需要他去面对诸多羁绊的现在。
慕容云正在沉思,却未曾想这遭儿的动静把张嫂给引来了。已经上了年纪的老佣人看到这满地狼藉,下意识地用围裙搓了搓粗糙的双手,惊叫:“哎呀!少爷,怎么这么大了还摔碗呢!”说着,脚步蹒跚的老人蹲下身,伸出手准备收拾。
慕容云自然不会让张嫂做这种危险的事。“诶,别!”抢先一步,慕容云将张嫂受伤的锋利碎片夺到手中,“这东西利着,伤到您的手就不好了……嘶!”倒抽一口冷气。慕容云口口声声要张嫂小心,反倒是自己的手被割伤。手背划开一条长长的血痕,艳丽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一时竟看得有些吓人。
“我去给您包扎一下。”张嫂慌了神,说着就匆匆往自己房间赶。一些急救用品一般都收拾在她的房间里不敢乱放,生怕哪天要用却找不到了,那可是要人命的。
方家兄妹尤其是慕容云,搬到这里已有多年。在这些个年头里,一生未曾婚嫁。膝下无儿无女的张嫂早已把这两兄妹视为己出。两兄妹特别是慕容云对张嫂总是礼貌有加,真心将其看做长辈。张嫂也视其为子,言语间颇为和蔼慈祥。儿子受了伤,做母亲的怎会不心疼呢?
只是方才被慕容云不小心打翻的碗里尚存在些汤汤水水,这地板又是青石堆砌而成,沾了液体更显滑溜。即使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踏在上方也须得小心翼翼生怕脚下生化。而张嫂,一个花甲老人,又步履匆忙,自然而然会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情。
“张嫂!”
慕容云一惊,冲着张嫂倒下的方向伸出手,面上带有恐慌之色。
可惜,他扑了个空。
张嫂狠狠地摔在地上,几块利面朝上的碎片干脆利落地陷进了她的躯体,“噗”的声音沉闷而大声。于是地板上的水渍搀上一缕缕刺眼到极致的艳红。
再无声息。
除夕之夜,本是合家欢愉的时刻,漫天盛放的五彩眼花掩不住这一厢儿悲痛欲绝的恸哭:
“张嫂!”
只一夜,慕容云须发尽白。深沉的墨色从发根到发梢均自发丝褪去,剥落出纯粹的银白色。
才三十好几的俊朗青年,被亲人的一一逝去打击得几近木然。眼神呆滞茫然,恍若失去了生气的人偶娃娃。他人的指指点点,喋喋不休,对他而言也不痛不痒。至于那些不屑,惊恐,将他视为不详的眼神,他更是懒得理会。
这下,偌大的白家大院,真真正正地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翌日,慕容云便结算了帮工的佃农们的工钱,一并发放。或许是作为过年福利,特意提到了些工息。而后,他便在镇上梭巡徘徊,四处踱步,思忖着寻间当铺把白家大院和那几亩田地卖掉。在路过临秋家门口时,死水一般寂静的眸中忽然爆起了一缕光彩。鬼使神差的,慕容云走上前,叩响了门扉以后就垂手等待在一边。
……漫长的等待最终换来的是空旷的冷寂。显然,就如同慕容云所料到的异样,临秋的父母又同往常一般去了城里的亲戚家。
在临秋离家后,她所设想的流言蜚语虽然也出现了一段时间,但随着两个主人公的相继离开也逐渐淡了下去。只是临秋的父母从此深居简出,逢年过节时更是常常跑到城里的兄弟家,似乎是生怕想起渺无音讯又生死未卜的女儿来,徒然神伤。
手无力地贴着门滑下,指甲与其相摩擦发出足以令人捂住耳朵不想再听的呲呲声,却没能让慕容云皱一下眉头。
喟叹逸出唇瓣,慕容云转过了身,沉重的脚步掷地有声。
初七,他成功地找到了卖家,并连白家大院及那些田地的价钱也一同谈妥。对方开价很爽快也很不错,比慕容云所想象的还要高上几分,许是打算年时讨个好彩头,毕竟讲价还价显得太小家子气不说,而且也并不是个什么好兆头。有钱人往往这样,只要吉利,价钱不是问题。
期间,慕容云为张嫂办了一个葬礼,礼节规模与白夫人的一致。在这见水小镇,仆人与主人拥有相同的待遇很容易遭人非议,再加上方家连连出现丧事,各种蜚短流长更是长了翅膀般飞遍了这个不大的小镇。然而慕容云并不在意,甚至他打从心底里厌恶这些街头巷尾,三姑六婆的闲言碎语。
若不是因为她们,被退婚的临秋又岂会一时半会想不开,含泪离书出走?
若不是因为她们,最为无辜的临秋父母又为何大门不敢出,蜗居一隅?
而现在,他要下葬张嫂,想遵循姑妈去世前的吩咐,风风光光让这位如母般慈祥温婉,为白家奉献一辈子的老人入土为安,这群人也要恬不知耻地指手画脚?她们是哪根葱,又凭什么对他方家事评头论足?凭什么?就凭那所谓的破烂传统?
自幼在北京成长,在父母坚持下饱读诗书的慕容云嗤之以鼻,冷笑置之而已。
最终在他的坚持抑或说是对周遭的漠然下,张嫂安然入葬,灵牌被列入白家祠堂,为她这一生的忠心耿耿裱上了对她而言至高无上的荣光。
初八那天,他再次叩响了夏家的门,带着比起往年丰盛了好些倍的礼物。幸好,这次没有扑空。
“慕容云,你又来了。”越发年迈的妇人手脚已然不灵活了,开门的动作颤颤巍巍。岁月的刀锋在她的脸上刻画出的沟壑越发深重。看到一头白发,与她相比也不遑多让的慕容云,斑斑浑浊的老眼睁大,“你……你这孩子怎么了?快进来,外边冷着哩!”不由分说地拉着慕容云的手把他带进门。
视线在掠过他所带来的几口看上去颇为沉重的箱子时带上了疑惑的意味,随即消散。
这些年,临秋不在,慕容云照常会在过年时带着礼品拜晚年。用他的话来说是“作为好友代替临秋尽点孝道”,因此早已跟临秋父母混熟,所以临秋母亲才亲切称呼他为“慕容云”。把这些箱子同样当作普通礼品的临秋母亲并未在意,只是疑惑怎么这次这么丰盛。
其实,俩夫妻都不是什么笨蛋,早已心知肚明这方家小伙同自个儿女儿的关系岂止好友这么简单?哪有好友能做到这种地步,每每逢年过节时必定上门报道,风雨无阻?亲生的也就这地步了吧?
只是,自己那离家出走的造孽女儿注定要辜负这么好的小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