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被安置上了宽不到两尺的火盆,红彤彤的木炭冒着青烟燃烧着光和热,为小小的客厅提供着舒适的暖气。
一杯清茶入肚,慕容云对着正在吞云吐雾的老人弯下身子:“伯父,让您见笑了。”
被风霜磨砺得越发苍老的临秋父亲望着慕容云的白发,沉声:“方家小子,节哀顺变。”
“你这老头子,哪壶不开提哪壶!”临秋的母亲正好捧着几碟干果走进客厅,一听这话就冲着老头子嗔怒。见老头子灰溜溜地缩了缩脖子,转向慕容云时又是和蔼可亲的笑脸,“你这孩子,怎么就把白家大院给卖了呢!以后你要住哪里?如果不嫌弃的话,就在这里住下吧,别嫌弃小就行。这样,彼此我们也好有个照应。”
满满的关怀,毫无虚伪做作之意。
炉火如荼地熊熊燃烧,在寂静的一方蜗居中,木炭焚烧的轰轰声尤为突出,这暖意烘得慕容云心头一暖,点滴莹色在瞳孔闪烁。
然后,他站起身,在二老疑惑的目光中,膝盖一弯竟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哎呀!”
二老见状皆是大惊失色。临秋的母亲更是弓下了身子想扶起他,却因慕容云的执着而拿他没法子,颤声:“你这孩子,是怎么了啊?”
尽管慕容云已是三十好几,更有不逊色于她的雪白发丝,然而在一个母亲的眼里,他仍是一个孩子,一个需要疼,需要爱,需要关心,也需要教训和斥责的孩子。
慕容云只觉得眼眶发热。男儿膝下有黄金,他方慕容云这生一向不拜天不拜地,这厢却冲二老磕了个头,声音低沉倾注了此生的勇气:
“今天我来,是来向二老提亲的。”
二老面面相觑,纷纷怀疑是不是年纪大了,连耳朵也开始不听使唤了。
慕容云没给二老反应过来的时间,又是一记重重的磕头,声音清脆得让二老的心也重重一颤:
“我恳请二老答应,将临秋嫁给我。我发誓,会爱临秋,照顾临秋一生一世,直到我死为止!”
燃尽了木炭的炉火蓦然向上一个猛蹿,似乎不甘心就此消失,竭尽全力想试着再搏一回。无奈再充足的氧气助燃物也无法挽回已无可燃物的颓势,哀鸣了一声吼最终情不愿地蜷缩在火盆里,最终熄灭。唯剩的最后的一缕青烟,也被吹进的风彻底吹散。
屋内突兀地安静了下来,三个人彼此急促的呼吸清晰可闻。
慕容云仍维持着磕头的动作一动不动,汗水自额际淌至唇角,声音逸散在空气中借着青石地板的反射投入二老的二中,在他们的心湖炸开万丈波澜:
“请你们相信我,我对临秋绝对是认真的。请你们,放心地把临秋下半辈子的幸福交给我,交给我方慕容云。”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临秋的母亲快速地打开了其中一个箱子,立刻被红艳艳的花烛闪花了眼,捂嘴以掩住即将出口的尖叫:“慕容云!你这是……”
慕容云这才抬起头来。额头肿起了一个鼓鼓的粉色小包,隐隐沁着血丝,看来方才他磕头的力道不轻:“这是聘礼,我按照北京的娶亲要求而准备的聘礼。”见水镇所谓的传统,逼走了临秋又害得他沦落至此,慕容云可谓是深恶痛绝,自然不可能根据见水镇的劳什子破规矩去布置他给临秋的聘礼。
“时间仓促,比较寒酸,但是请伯父伯母相信,我对临秋的真心并不是能用金钱去衡量的。”慕容云沉声。眼见二老已适应了当初的惊愕,脸色重新变为沉静,一颗心开始忐忑。
他初四才决定脱手目前的资产,并打了电话给北京的同学请求帮忙置办聘礼,初七才运到见水镇。由于是年间的关系,很多有名的婚庆店铺并没有开门营业,再加上慕容云身边也没有多少长辈照拂着,不清楚东西是否备齐,也只得带着这些能买到的东西就进了夏家门。凭他的财力,即使白家大院和那些田地没有找到买主,买些花烛什么的做聘礼也是绰绰有余。
只是他担心,认为他是有钱人的夏家二老会嫌弃这次他的“吝啬”。
二老毕竟年纪大了,经历过的风浪也多,这点阵仗不可能把他们镇住太久。没一会儿就反应过来,临秋的母亲再度伸出手将慕容云拉起。这次她的表情缓和了很多,而慕容云并没有顽抗,相反还很是顺从乖巧,让临秋的母亲没有花上很多力气。
两只手摩挲着慕容云的手,临秋的母亲眉间浅凝,语带幽咽:“慕容云,这些年来真是苦了你了。我们两个人只有临秋一个女儿,现在临秋离家了,你对我们的照顾比临秋还要周到。每次逢年过节的,你除了陪白夫人还要来看我们,找我们聊聊天怕我们想起临秋而难过。你为我们做的一切,我这糟老婆子也是看在眼里的。只是……临秋那孩子不知道去了哪里,找了那么多年还是找不到,也不明白这辈子还能不能再看她一眼……你说,我们又怎么忍心看你沉溺在这份可能不会获得回报的感情里,耽误你的一生啊!慕容云,你还可以找更好更适合你的女孩子,没必要就在临秋这一棵树上吊死。若我答应了,这不是给你们老方家造孽嘛!”
“伯母,千万别这么说。”慕容云反手安慰着开始啜泣的临秋母亲,又面对上黯然神伤的临秋父亲,言辞恳切,“临秋是我一生的挚爱。我爱她,而临秋也并非对我无情。事实上,当年思晨和慕容雪结婚前我们已经是两情相悦,临秋自己也有嫁给我的意思。我父母早亡,姑妈走后,对我而言,伯父伯母就是我的父母。”讲到动情处,临秋的母亲泣不成声,临秋的父亲也不禁老泪纵横,慕容云更是泪光涟涟,“不久后我就将动身寻找临秋。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临秋带回来,让您二老再享天伦之乐!”
这话说得当真斩钉截铁,毫无斡旋余地。
临秋的母亲仿佛就突然消失了言语的能力,只得把求救的眼神投向了正在沉思中的临秋的父母。纵使嫁了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她毕竟曾经是个大家闺秀,骨子里那份对传统的恪守是岁月所磨灭不了的。出嫁随夫,尽管内心对慕容云千万个满意,在丈夫未拍板定论前她也万万不敢插嘴。
慕容云自然也熟知这一点,于是期盼的眼神也加注在了临秋父亲身上。
被两双眼睛同时看着,临秋的父亲眉头深锁,黝黑的皮肤更显沧桑。
室内再度沉寂下来。没有了燃烧着的炉火,空气越发冷凝。挂钟慢悠悠地踱着步,忽的当当当重重敲击了六下,每一声都被拉长到足以令人抓狂的地步。
在焦急的等待中,再短的时间都会被无限伸长。
就当慕容云越发惴惴,甚至想开口说些什么时,他的左眼皮跳了跳。
本质纯朴而老实巴交的庄稼汉缓缓地站起,中等的身材此刻竟爆发出让人呼吸为之一窒的强大气场——名曰父亲的气场。
“方慕容云。”
连名带姓的三个字,让慕容云的心跳速度瞬间直奔一百二十迈。
临秋的父亲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一字一顿:“等找到了临秋,你一定要把她带回来。”弦外之音分明是应允了慕容云的求婚。
听出话外话的慕容云喜不自胜,被连连祸事打击得惨白阴沉的面孔瞬间绽放出这个年龄该有的光彩:“伯父!我会的!”
这热切的呼唤却使得临秋的父亲面色一沉,不悦地低哼了一声。
慕容云的笑容忽的僵住,手足无措不知自己哪里说错的了话。
临秋的母亲却笑了。夫妻几十年同甘共苦,风雨同舟,让她对他了如指掌。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往往就能够将他的真实想法揣测得八九不离十。看到准女婿那副迷茫不解却又不敢询问只能默默在心里反省自己哪里做错的模样,忙笑道:“还叫伯父也太见外了吧?”
慕容云何等聪明的一个人,又岂会听不出这用意?当下只觉得血脉贲张,全身通了电般似的轻微颤抖着,跪下又是一个响头,这次二老接受得心安理得:
“爸!妈!”
“好女婿!”
亲自将慕容云扶起,临秋的父亲忽然间仰头大笑,两行泪伴随着喜悦在风霜磨砺过的粗糙面庞上蜿蜒而下,那极为豪迈的笑容震动得连空气都战栗:
“想不到我这辈子还会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女婿!老婆子,来,把那坛女儿红拿来,那么多年也是该开封的时候了。今晚我和我的女婿,不醉不归!”
临秋的母亲抹了抹眼泪,欢天喜地地应了声:“哎!”
女儿红,对于每一户有女儿的人家来说,都有着别样的意义。当一户人家添了女儿并等到孩子满月时,会购买或制作上好的糯米酒,泥封坛口,埋于地下或藏于地窖内,待到女儿出嫁时取出招待亲朋客人。
这夜,直到天边悄然浮出一抹鱼肚白,夏家的灯火才悠然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