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启七年,周历朝大选秀。
我作为大理寺王大人的女儿理应入选为秀女,我曾发过誓,今生必要嫁给世间最毓秀灵钟的男儿。
我的父亲也这样说,我的女儿袭君定是要嫁入明门贵胄做唯一的正妻。
我并不爱当今的皇帝,尽管今日在灵庆殿外有如此多的美丽女子梦寐的见到皇上,一朝封做美人、才人或者采女,为家族争门楣,我一心要落选,只盼着与那个被称作闲云野鹤人物的白衣公子做泛江的璧人。
但我终究未能如愿。
我在最后一批秀女中的最不起眼的一个位置,仍然被正襟危坐的皇帝周仁看中,他轻轻的抬手,用戴着帝王家世代相传的脆玉扳指向我点了点,我便闭上眼,等候我被封的圣旨。
这一年,我记得很清楚,距离我跟随宣旨太监进入皇宫的那一天只有三天。
我满面泪痕的拜别了父亲母亲与哥哥,抚摸了我生活了十八年的王府大院,也告别了我自由的时代。
不仅仅是这一天我的府院被震惊了,整个周启王朝也被震惊了,因为我竟然逾越了采女、才人、美人、嫔、妃五级,一跃成为和绾贵妃,甚至周仁还为我大兴土木建造了阿虞宫,从此以后我便真正受到了“后宫粉黛无颜色,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呵护,周仁甚至对我百依百顺,为我罢黜后宫三千妃嫔,只留了对他情深意重的皇后和一个曾在战场为他挡箭而被封的静美人,偌大的后宫竟然只有三个后妃,一时间朝野哗然,民间都期盼着有朝一日能一睹我的真容,到底是怎样一个绝代佳人能将一向以多情而闻名的周皇帝一洗从前,说实话,即使是位在贵妃的我,也很少能看到他的笑,或许我也并不是他心心念念的真爱。
我无数次在一舞作罢的时刻,从梨花树下翩然走过,我能看到他坐在石椅上黯然神伤的身影,那怎么会是一个九五之尊的帝王该有的落寞呢?
直到多年后,我二十四岁这一年,我承欢帝王怀,却始终未曾有孕,我亲临太医院,却被一旁丛林深处野花满地的古道吸引,我丢下侍女独自一人前往,踏遍花落的青石板,走过竹接的沁芳园,我以为这就是独属于我的,周仁为我盖造的梨花堂,但我却在这里发现了一个清冷的女子,她遗世独立,那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的乌丝,那缥缈却美艳绝伦的背影,在我自叹不如的同时也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因为她太像我了,或许说是我太像她了,她美丽的眸子,苍白的、如何涂抹胭脂红也有不了神采的嘴唇,都如同第二个我一般,我像是做了一个噩梦般踉跄的醒来,我奔跑出丛林,抓住我的侍女梅儿,几乎泪如雨下。
当我的百般央求终于让她说出了实情,我却像五雷轰顶一样再也说不出话。原来我误入的地方确叫梨花堂,那里面的女子是周仁封的第一位贵妃,竟然与我同封号,也叫和绾贵妃。
她十五岁进宫,因为家世普通,也是正蓝下三旗,所以身份不高贵,自然封的初号也低,只是才人,一直到了她十九岁这一年,周仁举办周启朝开国一百六十年的合欢宴,和绾贵妃一舞醉梨花将她身姿的美丽卓群与自然界花落飞舞的奇观融合在一起,周仁及朝臣惊为天人,册为和绾嫔,同年诞下皇一子周冀,晋升和绾妃,次年诞下皇一女周衍,晋升为和绾贵妃,但是她却因为一首感念旧时心爱之人的诗词被打入冷宫,可是周仁爱她入骨,实在狠不下心让她老死冷宫,便为她建造了梨花堂,种下漫山的梨花,又使太医院配制出了一种稳固容颜的药,施在梨树肥中,所以梨花堂里的梨花便有了四季不谢的美名,也有为数不多的宫女太监曾经目睹过和绾贵妃的美丽舞姿,流言传成梨花堂里的梨花是因为爱慕和绾贵妃的容颜所以年年不谢,岁岁不凋。
我终于明白,在周仁的眼里,我竟然是一个他曾经深爱的妃子的替身,我的容貌再美终究是托付于另一个曾宠冠后宫的女人的容颜,我的一切都只为了一个痴情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念念不忘,否则我也断然不会一朝成为周仁的和绾贵妃。
他竟然连封号都不肯改,一心让我做曾经的和绾贵妃的替身,我又算什么呢?四年的痴缠爱恨终是成为浮萍,错付于人了。
自此以后,我渐渐对周仁冷淡了,他也似乎感觉到“和绾”这个封号实在不祥,于是他下旨,撤去和绾贵妃的封号,拟作新号,封为降仪贵妃。
这个名号原本是该令我欣喜的,或许他已经不再念念不忘于那个昔日宠冠后宫的绝代佳人和绾贵妃,而是一心一意的爱我了,可我仍旧想错了,直到西藏吐蕃前来请求和亲,作为周启朝第一美人的我,责无旁贷为了天下的和平与百姓的安居前去和亲,并成为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位和亲贵妃。
我其实早已心死,即使我上了妃子表陈述我请求和亲的事宜,周仁仍旧不曾劝我停止,他甚至默许了我的固执。
周启十六年,我踏上了和亲的路。
周启朝第一次为一个妃子请出了迎接皇帝的仪仗,一百二十名锦衣卫列八字阵举“天朝睦好”的金字牌送我出城门,我透过轿帘迎风吹起的瞬间,看到了和亲蕃王准慕特齐尔的背影,他竟然是苍老的年长人,我顿时想到了死,只是背负大周启王朝的我,只能为了国泰民安将所有痛苦扛在我一人的肩头,我让轿夫停骄,然后迈下轿撵,静静的,望着这片土地,望着无情的国都,周仁,你终是不曾送我来。
是你怕看到我出城再也踏不回这片富庶的城池而是走向遥远的塞外所以你心痛不能自已,还是你已经幡然悔悟发现人生得意需尽欢,你正搂着你心爱的和绾坐在梨花树下吹箫起舞呢?
我终是一无所知。
但我能相信的是,你一定有万千不舍,毕竟我也是你曾真真切切抱过的女子。
周启朝二十年,我病逝于风起黄沙的塞外漠北,我竟然不知在千百年后的历史,我会消失于遥远的紫禁城,而是从来不曾出现过,那么我到底为了哪一个周启王朝付出了我一生短暂的美丽呢。
周仁,他在我死后为我建了梨花碑,并亲自刻上梨花攥文,可惜我早已香消玉殒、浑然不觉了。
NO.13沙漏青春
向北伤好之后,还是没有听蒋子南的话离开柯明东的圈子,即使她误会他是因为那一把把来历不明的金钱,他终究在黑暗的路上陷了进去。
午夜醒来时,蒋子南看到窗幔被风高高的吹起,月光从帘纱的一侧辗转的透进来,让风一晃,又成了斑驳的树影。
她起身把脚踏进白色的卡通拖鞋里,走出狭小的阁楼在暗夜中摸索着下了楼梯,这栋房子已经很旧了,楼梯甚至开始掉皮,露出里面的木块,在星光月影的折射下像一排排整齐摆放的麻将,泛着暗暗的、让人绝望凄凉的光泽。
蒋子南沿着相同的长度一级级的踩下去,踩到第七阶,就是向北的房间。他还昏昏沉沉的睡着,蒋子南走过去坐在床的外沿,轻轻的呼吸着,她总说他的屋里有一种可怕的腥味儿,向北还怪她神经,可蒋子南就是这么感觉到了,很浓烈的血腥味儿,她默默的把手指合上他冰凉彻骨的嘴唇,没有生命的、没有笑容和希望的脸庞,在苍白的灯光下泛着惨白的毫无生机的光。蒋子南慢慢的俯下身,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前,还好,他依然有那么均匀强烈的呼吸,有力的起伏颤抖着,她知道向北不甘心死亡和贫穷,他总说想往上爬,往上争,哪怕是以命换命,他都在所不惜,所以蒋子南也只好义无反顾的帮他,魏明成已经有段时间不去找她了,厦门又接连发生了好几起恶性的黑势力案件,虽然蒋子南始终顾虑着这些案件究竟有没有牵扯到向北和他的老板柯明东,但是看警方的表现,似乎还没查到他们头上,这样蒋子南也就稍微放了心。
她想着想着向北就醒了,他睁开眼先看见了蒋子南,她苍白没有血色的小脸,眨着一双清亮的眸子,失神的看着头顶破旧的天花板,手指还停留在自己的嘴角,向北轻声唤了她一句,蒋子南仍旧没有听见,她一动不动的睁大眼睛,又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姐,姐?”
向北的两声终于把蒋子南叫醒了,她摇了摇头将眼上蒙着的一层寒霜甩下去,就像睫毛上闪着无数细碎的水晶那样楚楚动人,她“哎”了一声,拉开被子躺在他旁边,盖好了两具身体,在寒夜里只能相互慰藉彼此取暖的躯体。
“小北,我们还逃不逃了?”
蒋子南的声音在这样令人茫然无助的夜晚只剩下了空洞的回音,听不出感情语气,向北沉默半响,很用力的摇了摇头,摇得床板都不甘的动起来。
“为什么?”
蒋子南还是不死心,她也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不肯让向北留在厦门,或许不是魏明成已经开始怀疑他们的缘故,也不是“1949”的卧底身份被识破真相大白,而是她怕,怕这个还不满十八岁的少年真的永不回头的堕入迷途了。
“姐,东哥需要我,西城夜总会也不能没有我,要是没有轩=东哥,我们早就饿死街头了。”
“可我们有双手,有手就可以劳动挣钱养活我们自己。”
“姐!”
向北不耐烦的坐起来,蒋子南吓了一跳,也随着他翻身下床,他们一个坐在冰冷的地上一个跪在廉价毛毯上,谁也不看对方的脸。
“厦门的生活,真是那么好讨的吗?我们一开始过的什么日子你忘了吗姐?我忘不了,我永远也不可能让你重新回到那样的日子里去捱着,姐,我一定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你相信我,东哥在厦门干了十几年,不一样好好的吗?只要我们小心。我要是怕,当初也不会和他回去了。”
蒋子南在黑暗中搜寻到了向北的脸,那张充满稚气而坚定十足的脸庞,她知道自己终究是没有办法挽回这个弟弟了。
年下西城接了一笔大生意,柯明东让张华和向北跟着李伯去山南码头验货。向北犯了劲,他想接蒋子南下班,她工作的地方距离回家还有一段很僻静的小胡同,根本没有什么人经过,像蒋子南那么漂亮的女孩,万一出了事向北打死也不能原谅自己,可是柯明东没给他机会诉衷肠,他早就了解到向北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建在厦门郊外的孤儿院,他就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知人才用,所以在向北正式确定扎根西城的时候,他就派伟子把他的底细调查得清清楚楚干干净净,在厦门想隐瞒他柯明东的,还没有一个人。
这些向北当然也知道,所以他也没有挑战柯明东的底线,而是狠狠的跺了下脚,推开向柯明东央求着一起去的夏唯跑出了西城。张华从仓库把车开出来停在门口,大老远看见蹲在柱子后面闭目养神的向北,他按了两下喇叭叫他上车,向北皱了皱眉,把手上的烟头掐灭,一甩脑袋跑过来开了车门。
张华从后视镜看了看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拿他打趣。
“你小子奶牙还没褪干净呢,就学会抽烟了?你姐和孤儿院的阿姨也不管管你?挺好一孩子。”
“少他妈提我姐!”
向北怒吼着摇了几下前面张华坐的驾驶椅,正聚精会神开车的张华一个没注意晃了晃方向盘,车子就像醉龙一样在高速公路上扭了几个来回。
“你他妈要急也捡个好时候,真撞上了咱俩都得完!”
向北没理他,自己着了根烟,看着火苗儿愣神,蒋子南问过他许多次,比如西城做的生意安不安全,人正不正经,向北知道她胆子小,魏明成一去找她她就彻底的怕了,如果蒋子南能有夏唯一半的胆子,向北在外面就更能安心一些了。
山南码头的货一直由嘉哥和尤勇负责接收放行,来检查的人几次三番的找麻烦,包括一直和柯明东争地盘的走私贩佟海也带人来闹过事,都让尤勇托关系平了,向北和张华过来的时候,他们俩正在仓库里列清单,李伯叫了两个弟兄去拉货装车,留向北在码头岸上守着。
伟子下了货车递给他一罐啤酒,向北看了一眼摆摆手,“不会喝。”
伟子睁大眼睛瞪着他,乐了。
“滚蛋,你小子抽烟一天抽一盒,跟吃饭似的,酒不会喝?是不是信不过兄弟?咱都是给东哥办事的,一条绳子上的人,你不信我,天下没有你能信的人了。”
向北听着动了动心思,犹豫着接过啤酒,一口灌下去,苦得眉毛眼睛皱在一起,伟子看着他这副架势,半信半疑的拍了拍他肩膀。
“别告诉我你没喝过酒。”
向北点点头,“你说对了,我长这么大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哪碰过酒这种奢侈的东西。”
伟子听着不由得鼻头一酸,他还真没见过这么苦的孩子,像他认识的,这个年纪早搂着女朋友唱卡拉OK、出国泡妞了,向北却是一个让人看着又爱又恨的孩子。
“你这么小出来做这行,你以后还打算过正常日子吗?”
“没想过,走一步算一步,我姐能过得好了,我挨一枪子儿也值了。”
向北眼睛茫然的望着海面,他很小的时候听阿姨说过,海洋是世界上唯一能给贫穷的人希望的东西,它的每一滴汇聚都是冰冷的泪,向北现在终于明白,他的一切,包括遇上蒋子南,都是命中注定的,命中注定他要干上这一行,见不了海洋这样圣洁的面容。
“你看,那船上是什么人?”
伟子突然扔掉酒瓶站起来,指着渐渐驶近的小型电汽船冲向北喊起来,向北望了一眼仍旧紧闭的仓库门和越来越近的船只,心里“咯噔”一下,已经有一个多月这片海没有海关出入巡查了,今天这帮局子里的人显然是收到了什么消息才大张旗鼓的来者不善,一旦落入他们手里,走私买卖可是比天还大的罪。向北突然就懵了那么几分钟,他在想如果自己就这么落网了,判个十年八年的在劫难逃,那蒋子南呢?她一个人怎么过?向北一直以为自己是天不怕地不怕,自从干上走私这行的那一天向北就这么认为了,可现在,他明显感觉到自己颤抖的身体在越缩越紧,甚至有些变得僵硬了,他不能没有蒋子南,如同蒋子南不能失去他。
“快!你赶紧把枪收拾好了上车,我去叫李伯他们!白条来了!”
向北反应过来的时候船已经停了,他迅速绕过一块数米高的岸边礁石往仓库跑,一边跑一边喊:“收吧,暴雨来了!”
他只能这么对暗语,可即使万无一失的准备仍然逃不过魏明成带来的那些老油子们,就在向北翻身下巨石的瞬间,其中一个经验老成的警察已经按住了他,嘴上喊着:“老实点儿!”眼睛却死死盯住仓库的大门,生怕跑了一个人。
向北死命挣扎着就是不肯认罪,他试图扭头看一眼是谁抓住了自己,可他费了半天劲也只能看见一个狭窄的侧身轮廓。
“凭什么抓我?我干什么了?”
向北反复嚷着这两句话,也是在给里面的人拖延时间收拾残局,那批货是柯明东真正想要的货,这种走私相当于自焚,一旦落在魏明成手里,“活”简直如同天方夜谭那样难了。
向北和没有来得及逃回车里的伟子还有其余几个弟兄被赶到仓库屋檐底下蹲着,后面是两个佩枪带铐的警察,李伯押着一批从仓库里运出来的货和魏明成站在码头上交涉着什么,模样看上去从容不迫,似乎有了十足的把握。
不一会儿魏明成就走过来摆了摆手,“放了他们,这批货什么问题也没有。”绑着向北的肖明一听急了,他直接冲过去把所有箱子都打开重新仔仔细细的复验了一遍,除了一些仿真的瓷器就再没有别的了。
“不可能!”肖明往地上吐了口痰,恶狠狠地瞪了李伯一眼。
“我早说西城做的生意没有一笔是犯法的,我们明总向来遵纪守法,是不是有人眼红我们就把这么大的罪扣我们头上?魏局,您耽误了这么长时间,货送晚了明总怪罪下来,我和这帮小弟兄都吃不起呀。”
魏明成看着老谋深算的李伯叹口气,却又没有理由把他带回局里,只能松口放他们走。
这一仗魏明成无疑又赌输了,“1949”的判断再次失误,看来西城在山南码头的仓库只是掩人耳目的假象,真正的货从来没有被他们掌握过,魏明成懊恼的收了队,他想着总有机会等到柯明东露出马脚,只是那个叫向北的蒋子南的弟弟,这么小的年纪已经做到了面对他们从容淡定,还能争分夺秒抓住时机放风,实在不容小觑。
而李伯也是长长的吁了口气,刚才几乎只差几秒钟那批货就来不及藏入地下室要被他们发现了,幸亏向北那嗓子暗语,也幸亏他机智拖延住时间,这一切的一切,前后竟然只差两秒三七。李伯回头拍了拍向北的肩膀,这小子果然不错,是块成大事的材料,而心有余悸的向北此时面对李伯的夸奖完全听不进去,他只想快点见到蒋子南,经历了刚才的事,他发现自己其实没有那么坚强,也没有那么勇敢,他怕死,更怕见不到蒋子南。
NO.9你在左边,我就在右边
余曼曼回国的那天,蒋子南刚过完十九岁生日。
她们又一次在厦门的车水马龙中见面,在这个平静而凉爽的仲夏之夜。之前那些刮风落雨或者平常的夜里,她们已有过太多相见不如怀念的相逢了。
这一次的余曼曼,是在一片宛如殷红血液的玫瑰丛里对蒋子南绽放了笑容,她身后漫天不肯沉寂的杨絮,纷纷的随时间落下,隐去,死亡。
不一会儿就盖住了她微笑的眼睛,颤抖的睫毛,她清爽却落寞的面容,她单薄得让人目不忍视的身体,好像要彻底将她从这个世界上变消失一样的猛烈的杨絮。
三年前还是中学生的余曼曼抛弃了同样年轻的郑伟离开中国到了加拿大,从那一刻起血气方刚的郑伟选择了涉黑,三年后痛心疾首回归的余曼曼在蒋子南眼中仍旧是那么不染凡尘的样子,好像她向来不食人间烟火便能长到一米七零的大个子。
蒋子南以为她会跑去看郑伟,劝他迷途知返也好,还是为了所谓青春时代就该忘乎所以的爱一次的毒誓也好,可余曼曼没有,她甚至连提也没提,她安排好了住的地方__蒋子南的破旧公寓里,然后头也不回的狂奔进了黄昏下让她昔日无比恐惧的墓地。
这天是六月五号,夏季最后一个飘着杨絮的傍晚黄昏。
余曼曼悄悄的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卸掉了年轻继母在她生日上送给她的价格不菲的钻石胸针,冒着微微的冰凉湿润的小雨点,撑伞走向了她一直畏惧的厦门南坡的墓地__这是她生母去世第十一个年头。
余曼曼的母亲叫欣微,很美的名字,据说余爸爸为了追到她心甘情愿放弃了庞大家族产业而选择和她私奔,听上去亡命天涯的感觉真是轰轰烈烈,余曼曼打死也想不到她的母亲,美得不像人间的女人心里会存在着除了自己丈夫以外的男人。
余曼曼第一次了解青梅竹马这个词语,就是因为她的母亲,欣微,这个教会了她爱情是何其残酷的女人。
雨下得更大了,把她的每根头发都湿润了,旁边坟墓前的来看望父亲的男人放下花流了两滴硬挤出来的泪,赶着步点儿来回走动,像是多少心事堵在心口排遣不出来。余曼曼像一尊雕像站在那里没有动,看着碑上那张早已日久年长泛黄的陈旧照片愣神。
欣微穿着雪白的婚纱,盘着油亮的秀发,她的一生只照过这一次相,就在结婚的时候,可笑的是她脸上竟然没有一丝笑容。
欣微在余曼曼刚满八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她,那是她向余爸爸提出离婚第一次拿出勇气翻山越岭漂洋过海去寻找那个在她梦中日日夜夜反复出现的男人,不幸的是她坐的那班飞机在几万英尺的高空上遇到了强大的气流,意外坠机了。这惨烈的一幕余曼曼也只是听说,没有人会一五一十的讲给一个奶牙还没长齐的孩子听,而她也没有看过任何关于航班失事的报道,似乎让谁刻意封锁了消息,她也没有去问父亲和那位在生母逝去仅一个月就过门的只有二十六岁的继母。
只是没人知道余曼曼也常常怀念她,欣微,生了她却忘了爱她的母亲。
余曼曼撑着疲惫的身子几乎是踉跄的爬回了公寓,向北跟着柯明东去找郑伟谈事情,蒋子南握着向北留下的字条坐在窗户边儿上发呆,她听见闷重的砸门声才缓过神儿,三步并作两步扶起了跌倒在房间门口的余曼曼,她的嘴角有一块因摔倒而出现的淤青,整个人看上去真憔悴,蒋子南搀着她坐到床上,问她:“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刚才向北的身影的确是从窗户底下闪了过去,很快,还有一把匕首亮着凛冽的寒光,这一幕全被心思细密的蒋子南看见了,她也以为余曼曼是被吓着了,她胆子向来小,而且她也不应该了解这些不干净的事。
余曼曼抖着嘴唇看着蒋子南,好半天才说:“没有,我看我母亲去了,天气可真凉。”
蒋子南愣了一下,又笑了,欣姨,那个把余曼曼送来这个世上又带给她的女人,蒋子南还从来没见过。
“睡吧,天塌了还有我在呢。”
余曼曼为了回应她这句话,以作安慰的冲蒋子南扯了扯嘴角,她闭上眼,房间顿时安静了,蒋子南也躺下来,在她右边轻轻的抱着她,像水一样柔软的身体,在她怀里渐渐沉睡了。
很多年后的一个寒冬,雪接连下了许多天,到处是银的。余曼曼所在的城市真的发生了一起坠机事件,和承载着欣微的飞机唯一的不同,就是这是一起人为的审查失误。
余曼曼搂着蒋子南坐在破旧的沙发上,电视屏幕反反复复播放着那架猛扎进类似原始森林的机身爆炸后被火焚烧的残骸,冒着白烟,机舱尾部已经断裂了,泛着油烟薰过一般乌黑的浊光,余曼曼突然感觉这是上帝在隐约的安排,让她亲眼目睹这种生与死不能抉择的罪恶与丑陋,她像一只小鹿茫然而无助的推开同样颤抖的蒋子南,扶在门框大口大口的呕吐着,她不知道欣微死去前一刻是否经历过痛苦的挣扎,是为了自己即将要见到却再也见不到的深爱多年的男人而惊慌失措还是为了余曼曼,她永远拥抱不了亲吻不了的女儿而哭泣?余曼曼陷入了深深的令她震撼的猜测中。
那天以后,她就变成了一个时常生病而又爱哭泣的女孩,经常在半夜无缘无故的醒来,再辗转反复困难的入睡,她再也不敢抬起头看那片辽阔望不见边际的天空,它越是蔚蓝余曼曼就越觉得恶心,那腐烂的衣服和飞机燃烧成灰的残骸,像过电影一样在她脑子里和梦境里一次又一次的闪现。
“曼曼,你回国之前和你爸爸说什么了?他刚才打电话来,要你回去。”
蒋南举着电话递到余曼曼眼前,眉毛微微的皱在一起,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接电话,只是轻轻的叹息一声,重重的摇头。
向北这时候也回来了,尽管屋子里很暗,还有风从漏掉的墙洞里灌进来,但蒋子南仍然清楚的看见了他衣服上的血迹,有一大片一大片开成花一样的壮烈的殷红,也有一点一点斑驳的血痕。
“你怎么了?小北,这是怎么了!”
向北推开蒋子南伸过来的手臂,他不想让她沾上这些血污,他踉跄的扑向床铺,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余曼曼再次吓到了,她用力捶着自己的头,感觉整片头顶的天空都天旋地转起来。
“郑伟让东哥逼急了,在山南码头干了我们带去的两个兄弟,我也受伤了,但是姐你别怕,我没事。不过郑伟他恐怕……”
向北说着抬头看了一眼余曼曼,“恐怕得进局子。”
“什么?”余曼曼的眼睛突然惊恐的睁大,布满了冷冽暴戾的血丝,她无力的沿着墙角坐在地上,恨不得用窗纱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
“人是死还是活?如果只是伤着了,应该不至于吧?不是有一种可能,私底下就能解决吗?”
“姐你以为东哥是干什么的?”
向北看了蒋子南一眼,把目光紧紧锁住余曼曼。“你最好把之前和他有关的,有你参与的,都抹赶紧了别留下痕迹,景上花好几单生意都是让郑伟搅的,李伯撒了不知道多少张网就为了让郑伟自己跳进来,他好不容易进套了,东哥能轻易放过他吗。”
秦南绝望的看着余曼曼,她的目光特别空洞,只有一丝不明亮的微光在无所依傍的游荡着。
向北挠挠头,叹了口气,推门出去了,临走时还回头望了蒋子南一眼,意思是劝她看开点儿。蒋子南也知道,从余曼曼打算去加拿大那天她和郑伟的关系就断了,一清二白的扯断了,可错就错在她又回来了,而且她还找到自己听见了这些不该听见的东西,想不牵扯进来都难了。
余曼曼捂着脸,许久才平复,她蓦地抬起头,趁蒋子南最不防备的一刻问她:“让我去见他一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