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曼曼去见郑伟的那天下午,她爸爸和继母都来了。
蒋子南忙前忙后的为他们沏茶、切水果,其实这些对于蒋子南和向北这样贫穷坎坷的孩子来说是很奢侈的东西,因为他们平时几乎用不到,看看蒋子南那张漂亮清秀但缺少水分干裂的脸就知道,于常人来说再平凡不过的水果是多么奢华的享受。
余曼曼看见了冲上去抢过蒋子南刚放在桌子上的一盘西瓜,径直进了厨房。只在出来的时候对着满脸惊愕的蒋子南说:“你和向北,留着自己吃,不用给他们,加拿大有的是你见都没见过的。”
余曼曼把话说得既高傲又讽刺,涨红了余爸爸和杨柳的脸,蒋子南也只好尴尬的坐下来,低着头,像是自己犯了错,等待这两位老抓自己回去一样。
“曼曼,你和爸爸回加拿大吧,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你不能一直住在人家这儿吧。”
余爸爸看了看这间屋子,这根本不能算是房间,就像是一堆繁重破旧带些潮湿米虫的木板随意堆砌起来的一个窝棚,闷热、阴湿。尽管他竭尽全力掩饰自己脸上流露出来的厌恶,仍然被余曼曼发觉了,她气冲冲的打开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嫌弃就走吧,我不留你们,我和南南住下水道,我心里开心。”
“曼曼!你……”
余爸爸也急了,他最反感女儿当着外人的面冲撞自己,对于他这样有声誉名望和权势财力的男人,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包括所谓的骨肉亲情。
蒋子南眼见局势要失控,她壮壮胆子拉了拉余曼曼的衣服下摆,冲她摇头,余曼曼张了张嘴,脸上继续是满满的乌云。
蒋子南想过去让她脾气收敛一点,这场历时十一年的痛哪怕哪怕是沙漏也该漏净了,可她的脚还没有挪动,余曼曼就大吼一声冲了出去,门被她猛然带起来的风关紧了,蒋子南喊了一句“曼曼”,然后外面的天气瞬间像蒙了一层金黄色的油漆。
余曼曼终于又见到了郑伟,在厦门凉街桥一成不变的落寞黄昏里。
他仍然如同几年前那般俊朗洒脱,浓黑的眉宇让夕阳的余晖照得温暖而夺目,他本来就是那样耀眼的一个男孩子。
余曼曼一直爱着记着郑伟的样子,即使沉睡在加拿大几万公里之外陌生的里多运河,她似乎从来不曾遗忘与他共同拥有的美好的青春时代。
那些都是余曼曼无数个煎熬的寂寞夜晚最好的慰藉。郑伟好像始终都等在那里,他竟没丝毫的惊奇,在余曼曼经过的时候,伸出有力的古铜色的细长手臂,轻轻的像一阵风那样却又如此刚劲的拦住了她。
郑伟已经长得那么高了,是余曼曼想象中从不敢想的高度,似乎连那头顶浅掠过的浮云和飞翔过的雁都能唾手可得,她一米七零的高个子也只能刚擦到他的胸口偏下一些的位置。余曼曼低下头,看着地上两个原本分开又重叠在一起的影子,不由得扯了扯嘴角。
“是你吗?曼曼,真的是你吗?”
郑伟蹙着眉头,那样高的个子让余曼曼必须踮起脚尖才能看到他炯炯有神的眸子,像鹰一样闪着锐利清冷光芒的眸子,曾经原本就像水一样澄澈的,如今却变了,一看便是深不可测。或许只是因为身份换了,所以一切感觉都随之变了,余曼曼觉得当初那些刚一见面就情不自禁的触动与激情,终究少了味道,只剩下理智拼命拉着自己向后倒,不管时间如何奋不顾身的向前跑。
余曼曼鼓足了勇气才敢抬起头看着郑伟,他的样子竟然出乎意料的一点也没变,好像和小时候,和三年前都一模一样,只是轮廓更分明了,但还是一模一样的眉眼和嘴唇,一模一样英挺的鼻子,一模一样的微笑和落寞。
时间一丝一毫也未曾带走和留下,都是那么的似曾相识。
“是我,我回国了。而且再也不走了。”
余曼曼别过头不再看他的脸,她曾经贪看失神的脸,早就让岁月爬满了荆棘和杂草。
“我去过加拿大找你,我不知道你究竟在哪个城市哪条街道哪一栋楼,你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就走了,我也只好盼着自己能在加拿大寻找到你走过的地方,你相信吗?只要你出现过,我就能感觉到,特别准。”
余曼曼的心温暖得让她承受不住,她抬起头看着郑伟,看着他温和的笑容,然后听见他沙哑着嗓子说:“我没有忘记过你,从来没有,你呢?”
余曼曼想要的答案就是这个,或许又不是,因为当她听见这样的话来自于郑伟,来自于这个手上布满鲜血与罪证、屠杀了三条人命的男孩口中,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于是余曼曼只是静静的看着郑伟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外国名字的,列着一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字母,而且并不是那种很可爱的ABC,余曼曼在加拿大三年,只学会了吃西餐,她可以接连364天不和任何听不懂中文的人说话,所以她不会英文,郑伟熟练的点了一根烟,眯起眼睛看她。
“你不知道怎么回答我?”
“不是。”余曼曼失口否认,她紧紧咬着嘴唇,声音开始莫名的颤抖起来。
“你好长时间没有给我写过信了。”
郑伟望着她的头顶,那里有像栀子花一样的清香,他记得他吻过,很深刻很缠绵的吻过,一以为余曼曼忘了,所以他让她知道自己在回忆,他就那么定定的看着。
“我忙着考试,我想学舞蹈,你知道吗?古典舞,国外很红的。”
郑伟茫然的摇摇头,他只懂枪,什么样的枪射程速度最快,枪膛容量最多,其余的他根本没有心情去了解。
余曼曼自嘲的撇了一下嘴角,“算了吧,你那么忙,多少兄弟等着你带他们去争地盘挣钱呢。小女孩的东西,你根本就不屑。”
“你怎么知道?”郑伟很警惕的挑了挑眉,他下意识的护住了自己腰间套着的手枪,“谁告诉你的?”
余曼曼发现他果真变了,心里的绝望像洪水一样来袭,时间真的很让人讨厌,它没有任何理由的去改变着身边的人和事,去影响着生活的节奏与脚步,余曼曼不再是以前的余曼曼了,郑伟也不再是以前的郑伟。
“我想知道你的事,在厦门又有谁不知道?打听就行了。”
郑伟拧着眉毛,摸着枪的手忽然就松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很少在外面呆这么长时间,背负着案子在身的人总是见不得光亮的,余曼曼当然也明白,她抿着嘴角笑了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余曼曼在郑伟温和的面庞里忽然就看到了三年前那个傻傻的只有十六岁的丫头,眼睛忽然就泛起了潮水,渐渐的汹涌起来。
“你问吧。”
余曼曼深呼吸了口气,“如果现在,我让你跟我走,我们出国,一直逃到所有人都不认识你的地方,你洗手不要再干了,有多少钱我们就过多少钱的日子,不去想那些不实际的,你愿意吗?”
郑伟疑惑的看着她,眉头松了紧、紧了又松,像是做着多么复杂的矛盾挣扎,好一会儿,在余曼曼几乎要放弃了的时刻,他才说:“如果我要你留下来,我尽全力保护你让你不受伤害,哪怕有枪子儿我也推开你自己去挨,你愿意吗?”
“你总是这么一意孤行,妄想安排好我的一切,包括自由。”
余曼曼转身要离开,郑伟有些蛮横失望的拉住她。“我不让你走,你只要离开了,我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
“放开我!”余曼曼喊了出来,却还是摆脱不了他紧紧圈住自己的手臂。她狠狠的用力甩开他,跑下码头的桥,无论郑伟怎么在身后大声的呼喊,她都头也不回的往家的方向跑,一刻也停不下来,一路上耳边全是呼啸而过的风声。
她没有回到蒋子南家,余曼曼知道,她爸爸和继母不远万里从加拿大来找她,势必不会再一无所获的回国去,他们一定要带自己走的,所以她努想自投罗网,余曼曼站在楼道里的废墟后面,想着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三年以前,三年之后,厦门瞬间变得陌生了,残旧了,那些原来发誓要一起走过一辈子的朋友,早就带着各自的梦想隐去在一大片大片灿烂的浮云后,青春中。
这个世界,这座城市,竟然没有一个收容她的狭窄角落。
余曼曼就继续迈向夜色中,在街上走了很久,从人山人海到稀稀落落,从夕阳西下到夜幕降临,孤单又冷清,她终于怕了,感觉又回到了在加拿大的时光,总是她一个人,那些长着黄头发碧色眼睛、高鼻梁白得吓人的皮肤的异国人没有和她说话的,他们嫌余曼曼不合群,她总是喜欢一个人独处,趴在学校外面的栏杆上看天空,其实只有余曼曼自己知道,她只是想回家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那个在厦门有好多人等她,包括蒋子南和郑伟,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在切切的等她。
可即便她此时怕了,余曼曼仍旧不愿意回去,她更反感爸爸和继母,那个经常扭动着像她名字一样柔软的腰肢缠上爸爸的女人,在沙发上旁若无人公然调情的画面,真让她恶心。其实这条僻静的街,平常到了十一点,几乎就寂静了,只能偶尔听到某扇窗户里传来沉闷的喘息声或呼噜声,再不就是钟表报时的尖锐声。
余曼曼童年时不怕,现在反而有些怕了,她记得小时候欣微带她去奶奶家,每次去天气都不好,就跟注定的一样,她总会贪近带着余曼曼走这条距离奶奶家最近的小街道,走得很快很快,像跑一样那么急促。
余曼曼那时候就知道,母亲怕静,怕黑,所以她就逼着自己不要怕,她想保护欣微。
在无数次穿越这条胡同的时光里,余曼曼都踉跄的拉着欣微的手,用那种倔强的眼神告诉她,还有我呢。
可每次欣微总是忽略她的好意,毫不犹豫的甩开她的手,再微微的发出一丝柔弱的叹息。
余曼曼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也是因为在她的全部记忆里,从来没有半点欣微主动给她的肌肤之亲,哪怕用手摸摸自己的头发,也是没有的。
只一次,余曼曼在雨后的大理石地上滑倒了,欣微尖叫一声过来扶她,但只有一瞬间,她便淡漠的松开了,像一个不相识的陌生过路人自顾自的走在黑暗的前面。倔强委屈的余曼曼愣是自己爬了起来,或许从那一刻开始,她才真正的恨极了自己的母亲。
在余曼曼愣神回忆的时候,身后突然的一阵发冷,一股很迅速的风从她的身体外侧闪过,紧接着就是一双沾满了血腥味儿的手突然捂上她的嘴巴,湿热不安的气息喷在余曼曼的头顶和耳垂,她几乎被死死的摁压在了贴满小广告的破旧红墙上。
一霎那她惊呆了。
她拼命的反抗着,双手在挣扎中从那个人的怀里抽了出来,她开始用力的想要掰下来他捂在自己嘴上的手,那是一双沾满了鲜血的手,沿着余曼曼的呼吸一直爬进了她的鼻腔里,腥咸、黏稠。
可她终究在不断无果的反抗中没了力气,但那个人却可以轻而易举的将她更紧的抵在墙上,全身欺压下来,沉重的负担和压力让余曼曼根本喘不过气,就在她突然无比坦然的准备迎接自己十九岁的死亡日时,她感觉到了一阵莫名哭泣的叹息声,在幽静的深夜蔓延开来,直直的通进她颤抖的心肺中。
冰冷而肮脏的墙面散发出恶臭,余曼曼第一次知道在这条白天看上去古色古香充满诗情画意的小巷夜晚来临时竟然如此可怕,令人恐惧。
她似乎能体会到欣微当初为什么那样茫然不安了,是否她也曾在多年前少女时代经历过这样痛彻心扉惨痛绝望的时刻。
余曼曼强忍住体内翻江倒海的呕吐感,极力扭头想去看看他的脸,哪怕今天就要死在这里,被黑暗之神无情的吞噬,她也要坚强到最后一刻,她要明明白白的失去自己的清白和生命。
“曼曼,我,我真的爱你……用尽了,生命那么深刻的……爱,你知道,对吗……”
那个人呢喃着,他的声音让余曼曼仿佛突然清醒过来似的,她疯狂的向前撕裂自己的整个身躯,她发誓她这辈子也不会再有这样大的力气了,身后的人踉跄了几步就倒下去了,然后余曼曼奋力拨开自己早就僵硬的双腿往蒋子南的屋子奔过去。
回家的时候,蒋子南和向北都睡下了,门口的一间宽敞些的屋子里,传来了爸爸和继母的声音,很轻,但在这样安静的深夜还是被余曼曼听见了,她为了不出声音脱下鞋,脚贴上冰凉的地面击得她一阵哆嗦,余曼曼关好门,把木拴横上,踩着一级一级的木头台阶上了楼。
蒋子南听见声音,迅速的掀开凉被起床,她打开门,正好余曼曼站在门口刚要推,她看见蒋子南睁着一双根本就没睡过的眼睛,心里的愧疚就全部起来了。
“你没睡啊?”
“没有。”
“等我?”
余曼曼进屋上床,招手让蒋子南赶紧过来。
“不全是,我也等小北呢。”
向北……他也没回来?余曼曼的心里一惊,她猛然回想起刚才那双有力的手,沾满了鲜血,而她冷静下来看着仍旧毫不知情的蒋子南,她想已经知道那是谁了。
“恐怕向北出事了。”
“什么?”
蒋子南“腾”地坐起来,死死握住余曼曼的肩膀。
“我刚才……应该是在那条小巷里碰上郑伟了。你等我!”
余曼曼说完赶紧下床去找包,然后迅速的换了一双球鞋,她要返回那条街道,去找郑伟问个清楚,她想着就打开了门,一个沉沉的身影顿时压了过来,余曼曼本能的一闪,那个人影就摔在了地板上,蒋子南这才看清是向北,浑身被血湿透的向北!她大叫一声跑过去,和余曼曼一人拉了一条胳膊把他抬上床,蒋子南哭喊着问余曼曼:“你到底知道什么?是郑伟吗!是他吗!”
“蒋子南你冷静点,郑伟也受伤了!”
余曼曼丢下这句话跑到楼下的公用电话亭拨了120,很快向北就被急救车拉走了,蒋子南也跟着走了。
余爸爸和继母也被这场变故惊醒,他们都说一定要余曼曼跟他们回加拿大,厦门不能呆了。
余曼曼只是不停的摇头,无力的跌坐在地板上,看着那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
她总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在她遇到郑伟之后,这种黑色的恐惧一直压聚在她心上散不去,她想着,或许来了吧,她绝对不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