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五十年代,我的母亲从遥远的陕西乡村嫁到了湖南镇上,那年她十七岁,我父亲三十七岁。
我的父亲为人和善,但却是一财主,从我太爷爷在朝做官的那一辈起,就留下了不少值钱的东西,由我爷爷传给了父亲,当时提起陈家,在湖南这座繁华的大城市也是无人不知的。
而一次偶遇,我的母亲因其贤良淑德的美好品行博得了我父亲的青睐,尽管父亲已经有了两房太太,可硬是强娶了我母亲入府,做了名副其实的偏房姨太太。
起初嫁过去,也有过几天好日子,许多东西换作陕西那样贫苦落后的县城是从来没有过的,父亲怜爱母亲,委实有过一阵子宠在心里捧在手里的岁月。
母亲过门的第三年生下了我的姐姐,可惜她命薄,养到四岁的时候得了很严重的传染病,就是那个年代让人们闻风丧胆的天花,不治而亡。
母亲很爱我的姐姐,办完丧事以后得了一场大病,数月都不能下床走动,后来父亲上神庙请了一众僧者来府上给亡姐超度,也为母亲祈福,不知是真的那么神奇还是上天怜悯我母亲,几日之后果真就好了,转年便生下了我,也是陈府唯一的孩子。
我亲眼看着母亲如何在暗处被那两位姨娘欺凌,大抵只是因为母亲生下了我给陈家延续香火,对于思想封建思想浓重的祖母来说是功不可没,一心要把陈家的祖产全交给我母亲打理,将来也要尽数留给我。
人前人后这样不加避讳的说,惹怒了两位姨娘的妒嫉心,又不好当着祖母的面儿发泄不满撒泼,我母亲性子软,也便成了逆来顺受的可怜女人。
又是几年过去,两位姨娘相继薄命去世,本以为母亲安宁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可是苍天无眼,我的父亲被列为挨批斗的重要对象,在一个飘着小雨的晚上由几名红卫兵绑了手抓到了批斗现场,再也没有回来。
父亲死后,陈家也没落了,曾经灯火通明,仆人成群的大庄园沦为了百丧古地,荒草萋萋,路过的行人偶尔指指点点议论一番,就像是在评论一件莫虚有的荒诞故事。
我五岁这年跟着母亲乘船去了外地,在一座水乡定居下来,虽然带了些钱出来,但是相依为命的日子也不好捱,加上我身体不健,总是泡在病罐里,光是吃药就费了大半的积蓄,眼看着生活越来越拮据,母亲只好托邻居王婶儿介绍了一份做苦力的工作,给工地的壮年汉子们洗衣服送饭,那时我正是能吃的年纪,一张嘴便要肉吃,母亲为了满足我,跑到城镇的小诊所里卖过血,也捡过垃圾,自己能省就省一口,才把我拉扯起来,当然,这些都是母亲去世以后我才知道的,我记忆里最深刻的,也是唯一一次我与母亲争论得脸红心跳的一件事,和一个又黑又壮的男人有关。
母亲是在工地和他认识的,那男人叫李勇。人如其名,勇敢无惧,也有过一个老婆,难产死了,孩子没养到足月也随着他妈妈去了,母亲见他人厚道老实,总是把他的衣服洗得格外白净,还跑到我家后山的河流旁边摘些野姜花磨成泥,用桑叶子包好挤出水,掺在肥皂里洗,晾干以后那清香的味道别提多醉人哩。
李勇知道我母亲对他好,有时候中午赶母亲送饭来也过去帮她盛,还偷偷拉着母亲躲到荫凉处给她两个夹肉沫的大白馍馍,而最后那两个馍馍也都落到了我肚子里。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有关于我母亲和李勇的流言也越传越多,那时候我正在县城里上中学,成绩也很优秀,有一天同学狗链的哥哥狗娃突然冲到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嚷。
“你妈是假贞节真婊、子!她和工地里的李勇叔叔搞对象!”
我愣了一会儿,挽起袖子和狗链掐起架来,老师骑车到我家里找我母亲,傍晚太阳还没落山,我的母亲就迎着大片的晚霞来了,她狠狠抽了我一巴掌,又给被我打得鼻青脸肿的狗娃和他爹道歉,还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糖,算作歉礼了。
我和母亲从学校出来路上一句话也没说,我满腹委屈只能叭嗒叭嗒的掉眼泪,母亲在我后面跟着,也陪我一起哭。
“大成,你冤,妈知道。但你不能动手打人呐,人家的根就在这城里,咱外乡来的受欺负也得忍着。”
我一听这话更委屈了,停住脚回头和她喊。“凭啥?凭啥咱们就受欺负?那我问你,你和李勇叔有事吗?狗娃说你俩搞对象。”
母亲低下头,沉重的点了两下,我发了疯一样的跑过去狠狠的打她肩膀,胸口和腿,而母亲只是含泪受着,像多年前两位姨娘趁爹不在对她动鞭子那样默默的受着,我打够了,也哭够了,扯下书包扔到地上,说:“我一辈子也不想见到你!”
我一路的飞奔,根本就不知道在往何处走,只有黑夜,黎明与黎明,黑夜不停的交换,辣疼了我的眼睛。
而多年以后,我才仿佛看到了那个傍晚,母亲呆呆的站在夕阳下,枯乱的头发与空洞的双眼,望着我消失的,和家相反的方向,久久不曾离开。
也许我现在回忆起来,会觉得当时一走了之,丢下母亲在那座孤苦无依的城市漂泊是多么的不孝顺,但那样的时代,母亲做出的事本就不该被原谅。
我离开小水乡之后,一边打零工一边向南不停的走,直到我来到了上海。我在上海做过洗碗工,贴过小广告,也擦过皮鞋扛过大包,总之所有底层的工作,我似乎都干过了,受尽了生活的颠簸与世人的白眼。
可我不服输,也不认命,我一直记得母亲那句话:人家的根就在这城里,咱外乡来的受欺凌了也得忍着。这句话激励着我一步一步的爬到了这座繁华城市的最上层,我也买了豪宅和洋车,娶了美若天仙的妻子,有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但是我不踏实,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被自己的下级或者掌握了我贪污内幕的人举报,从而锒铛入狱,这些我所拥有的,终会成为葬送我的利器,一朝纸醉金迷,一世一败涂地。
我突然在极度的恐慌与挣扎中想起了我独居在小水乡的老母,算算年岁,她已经七十一高龄了。我瞒着妻女独自踏上了寻亲的路途,但是我没有带钱去孝敬母亲,我深知倔强的娘不会要我一分钱,更何况是来历不明的不干不净的钱。
当我迈进那个村子,看见早已拆了的旧坯房和绵延不断的土坟墓,我就预感到自己来晚了,我找到以前的邻居王婶儿,她已经因瘫痪多年没有下过床了,她认出了我,张了张嘴,眼泪就下来了,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见村子尽头高高立起的木桩,便什么都明白了。
我的母亲终究是孤独终老的,母亲去世后唯一的儿子竟然逍遥在上海,而葬礼上披麻戴孝的是狗娃,迎来送往抬棺下土的是李勇。
我跪在墓前一天一夜,看着那顶刺目鲜艳的红盖头,蓦然回首才发觉,金银美色是过眼云烟,永不凋零的是亲情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