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的第一夜让方婉清小姐彻底地明白了，她最终还是博锐医生的妻子，不管他是刻薄的、绝情的，还是像现在这样打着呼噜的，这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感觉，是博锐医生烙在方婉清小姐心里的烙印，永生无法抹去，而和蔼可亲的方十五终究不过是一个美妙的幻觉而已，就像别人家的风景。
　　方婉清小姐翻过身来，紧紧地拥抱着自己的丈夫。
　　博锐医生带着方婉清小姐抱着一大本方婉清小姐的摄影作品进来，博锐医生很熟悉地与老板拉辛打招呼，说道：“嗨，拉辛！”
　　五十岁左右，有些秃顶的拉辛起身，说道：“教授，这就是你介绍的来自东方的摄影家。”
　　说着，十分仔细地打量着方婉清小姐，和蔼地与方婉清小姐握手，半个拥抱的样子把她带到座位上，始终面带微笑地看着方婉清小姐交上来的作品，对当时作为大学医生的博锐医生擦玻璃的照片很感惊讶和认同，说道：“是啊，毛强迫知识分子劳动！邓也这样吗？到现在？”
　　方婉清小姐用半通未通的英语解释，说道：“不是强迫，是自愿！”
　　拉辛提醒方婉清小姐，说道：“方女士，这里是法国，一个自由的国家，没必要硬把强迫要说成自愿。”说着摇头叹息不止，说道：“是的，是的！专制与撒谎是孪生兄弟！文化运动！毛！”拉辛最后一副真诚的悲天悯人的样子欢迎方婉清小姐的到来，说道：“欢迎你，方女士！”并为方婉清小姐冲上一杯咖啡。
　　方婉清小姐似乎受不了那份关爱，说道：“其实，我完全可以不工作，我丈夫完全可以养活我！”拉辛笑得更意味深长，说道：“女人不工作，丈夫养活？贵国还有多少妇女靠丈夫养活？她们有没有工作的自由？”
　　方婉清小姐顶撞，说道：“她们什么自由都有！”
　　拉辛把这句话理解成了“除了自由什么都有”，特别难过，耸肩摊手，做出看不清楚是悲悯还是讥讽的微笑，说道：“哦，上帝，除了自由什么都有，那就请到我们的图片社来好好地呼吸呼吸自由的空气吧！这里，你可以拍一切你想拍的东西，只是一，不能违法；二，要有人愿意出钱买来看。”
　　方婉清小姐收起自己的作品，说道：“可我现在更想享受的是做一个全职太太的自由，可以吗，教授？”
　　博锐医生温和地看着方婉清小姐，居然也做出耸肩摊手的姿势。
　　方婉清小姐一大早送博燕凤上学，然后又匆匆回到厨房为博锐医生做早饭，叫博锐医生起床吃饭后，又在门口送博锐医生上班，还有西式的吻别礼。
　　方婉清小姐又站在家门口的屋檐下迎接父女的归来，照样是相拥一吻。
　　博燕凤义愤填膺地突发议论，说道：“今天，一个天朝人到我们医院去演讲，把天朝骂得一塌糊涂，像他自己根本就不是天朝人似的。一个法国同学问我，你为什么跑出来？是不是你家里人要强迫你给人做小老婆？”
　　“我来这里已经半年了，电视的上天朝不是发水，就是爆炸。这里的人把天朝想得太差了！你都有什么认识，教授？”方婉清小姐加入进来，并看着博锐医生，可博锐医生是一反常态的沉默。
　　三人默默地吃饭，不再说话。
　　望着沉默的博锐医生，方婉清小姐忽然想起自到法国以来，博锐医生与她的交流几乎只有做爱了。不过，在博燕凤眼里，爸爸的这种沉默倒是远比姨妈姨妈的附和更让她感动。
　　博燕凤坐在博锐医生的书台前，让爸爸帮自己补法文。
　　方婉清小姐端了一杯茶进来，发现博锐医生的袜子破了，观察一番，找出了原因，随即拿出一把剪刀，拉过博锐医生的脚，架到自己的腿上绞起指甲来，说道：“不影响你们吧？”方婉清小姐问。
　　“不影响。”
　　“你回头再绞吧！”博燕凤有点烦。
　　方婉清小姐很不满意博燕凤的样子，没有理睬。
　　博锐医生连忙把博燕凤的脑袋扳过来，说道：“看着课文！”
　　方婉清小姐边剪指甲边议论，说道：“现在再也听不到你的精彩演讲了！”
　　博锐医生淡淡一笑，说道：“给别人扛活，当长工，挣钱养家糊口就是了，有什么可说的呢？”
　　方婉清小姐抬头望了望如老僧入定的博锐医生，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低头剪指甲。
　　博锐医生眯着眼，似乎很满意这种安静的生活场景。
　　博锐医生与长孙笑兰一起散步。
　　博锐医生对着长孙笑兰侃侃而谈，说道：“你是对的，我真应该早点离开灾难重重的哈尔滨，我要写一本书，将什么是法国革命，什么是巴黎圣母院，什么是司马梭的《民约论》的真正精神一一表述。首先要写的是砍下路易十八脑袋的罗伯斯庇尔，他在发现自己身上一样有路易十八的残暴专制倾向之后，是自己把自己送上断头台的，从而从根本上结束了法国的封建专制统治；你看，审判了他人之后法国人对自己的审判更为有力呢！你知道巴黎圣母院的尖塔为什么高耸云霄，这是因为人对理想的追求永远超过了现实改造的速度，而天国提供了尽善尽美的极至；还有《民约论》为什么会被我们当文学作品读了呢？他应该成为一切政治学的基础啊！哦，还有穷困潦倒的巴尔扎克，为什么人类往往把自己最优秀的孩子逼迫得如此不堪呢？我看来不是当救世主的料，那就当一回使者吧，把天堂的美妙告诉自己的同胞！”
　　长孙笑兰平静地听着博锐医生大发议论，突然插问说道：“那你觉得天朝的灾难是什么？”
　　“当然是封建专制的残渣余孽！”博锐医生脱口而出。
　　“那么有地主了？”
　　“没有！”
　　“有皇帝了？”
　　“没有！”
　　“有士大夫贵族了？”
　　“没有！”
　　“有孔孟之道的思想地位了？”
　　“没有！”
　　“那有什么残渣余孽？”长孙笑兰逼迫着博锐医生问。
　　“对了，那是没有信仰！”
　　“全世界都没有信仰！”
　　“你胡说八道！”博锐医生叫了起来。
　　“信仰是什么？”
　　“——”博锐医生一时没有准确的说法。
　　“信仰是不分析，不逻辑，不变化的执着！对吗？”
　　“是意思！”
　　“那好，全世界是不是都在分析？”
　　“是在分析。”
　　“是不是越来越逻辑？”
　　“是这样的。”
　　“是不是越来越变化纷繁？”
　　“是这样的！”
　　“那还有信仰吗？或者说信仰是世界发展的趋势吗？世界上哪个国家和政府在制定发展
　　计划时请教过上帝？天朝的改革开放不也是彻底打破‘两个凡是’，从实际出发变化而来的吗？！”长孙笑兰盯着博锐医生问。
　　“那你说天朝的灾难是什么？”博锐医生空虚了。
　　“天朝的灾难是一知半解的所谓聪明人在胡整，目的是要人们认为他是千年不倒的胡杨！天朝的灾难是整个西北地区的沙漠化！你知道吗？西北沙漠上有种‘苜蓿草’，沙漠摧毁了千年的胡杨，摧毁了整座的城池，摧毁了无数自以为是天神的偶像，但不能将‘苜蓿草’摧毁，相反地，小小的‘苜蓿草’能抗拒风沙，营造出绿洲。依我看，无数小人物不受捉弄的生命热情才是人类的希望。”
　　“照你这么说英雄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博锐医生叫道。
　　“在蒙昧的时代，人们犹如行走在沼泽中，上前探路，并指示出正确方向是英雄的业绩，他有意义啊！可今天，全世界的资讯发达，各种制度有了千年百年的比较，人人都有判断力，都会做出自己的选择，现在的所谓英雄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公里标牌。”
　　博锐医生震惊地望着长孙笑兰，哑口无言。博锐医生从此闭上了嘴巴，惟恐自己的胡言乱语捉弄了小人物的生命热情，不
　　断地琢磨着小人物的生命热情，不断地审视着自己还有可能实现的人生价值，博锐医生这才给方婉清小姐打了第一个询问电话，不知道小人物的生命热情还在吗？也许让小人物幸福就是他博锐医生此生的价值吧。
　　方婉清小姐已经剪完指甲，仍坐在博锐医生身旁低头补着博锐医生的破袜子。
　　博锐医生睁开眼，伸出手在方婉清小姐的头上爱怜地轻抚起来。
　　可是，小人物的幸福也不容易维持，时间一长，生理上的吸引自然慢慢耗尽，精神上的探讨因为生活的静止而没有意义，谁都意识到了平静中的乏味。
　　方婉清小姐抬起头，望着博锐医生。
　　博锐医生的眼光却游离开了，还打了个哈欠。
　　方婉清小姐也跟着打了个哈欠。
　　博锐医生漫不经心地，说道：“是不是我每晚打呼噜让你睡不好。”
　　“那我今晚试试睡客房吧。”方婉清小姐试探着问。
　　“也好，其实国外的夫妻基本都是分床睡的。”
　　方婉清小姐悲哀地又低下了头。
　　“怎么了？”
　　“没什么。”
　　“是啊，这就是正常的普通人的生活，是不是有一种叼着一根芦苇秆在深水里潜行的味道？”博锐医生的两只眼睛像两只梨，水西门西门的却没有味道。
　　方婉清小姐孤独地游逛。
　　叼着芦苇秆在深水里潜行，像一道魔咒把方婉清小姐的日子弄得十分伤神，她并不觉得普通人的生活就是这样可悲的图景，可又没有驳斥的理由。
　　方婉清小姐慵懒地靠在沙发上看着看不懂的电视，又烦躁地关掉电视，冲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猛浇自己的脑袋。
　　方婉清小姐躺在客厅里，隐隐听见博燕凤在他爸爸的床上唧咕，仿佛要把失散多年没有讲过的话都要弥补起来似的。
　　方婉清小姐突然起身冲进博锐医生房间，冲着博燕凤，说道：“这么晚了，还不回自己房去睡觉？”
　　博燕凤一离开，方婉清小姐上前扑到博锐医生身上疯狂地吻起来，把博锐医生弄得不知所措。
　　方婉清小姐披着睡衣从博锐医生房里走进来，皱着眉头坐在沙发上，突然看见电话，象捞到救命稻草似的拿起电话拨号，说道：“喂，方锦宇吗？对，是我，哦，我们这已经是深夜了，你怎么样？忙？忙好呀！我这里——哦，还不错，没什么事，抽空帮我的房子开门通通风，好，再见。”放下电话，想了一想，又拨了个电话，说道：“喂，张扬！怎么样？我？没什么劲，语言不通，电视也看不懂，整天在家呆着。”
　　张扬在电话里不冷不热，说道：“哎呀，那——，不都说国外好吗？你怎么就不行呀？”
　　“哈尔滨现在怎么样？”
　　“谁知道呢？又来低谷了，好多人都跑了，可还有些人撑着，说是还要火起来，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那——饭店情况怎么样？还有，方先生——？”方婉清小姐问得有点胆怯。
　　“怎么？占着法国，还惦记着新加坡呀！”张扬讥讽道。
　　方婉清小姐明显觉得张扬变了，也无法深谈了，说道：“也没什么，带我问个好吧。”
　　博锐医生走了出来，随意地，说道：“我要早点睡了，明天一早要去马德里。”
　　“带我去吧？”方婉清小姐大着胆子热情地请求道。
　　“不行，有好几个同事一起去呢。”
　　“他们都没有老婆？”
　　博锐医生叹了一口气。
　　“你从不带我见你的同事！”
　　博锐医生扭头看方婉清小姐的眼神是乜斜的。
　　方婉清小姐迎上这目光，说道：“我真的就那么差？”
　　“也不是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方婉清小姐追问道。
　　“没什么意思。你挺好！”博锐医生不想深究。
　　方婉清小姐既然开口了就不依不饶，说道：“你不说明白，明天我就不让你走！”
　　“那我就不走了。”博锐医生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