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锐医生根本就没理会与方婉清小姐昨晚达成的口头协议,提着提包出了门,走进了有男有女、有说有笑的汽车,连再见都没有跟方婉清小姐说一声,仿佛方婉清小姐,以及方婉清小姐的意见都压根儿不存在。
  方婉清小姐照例送到门口,等汽车开动,返身神经质地摔上了房门。
  博燕凤刚吃完饭,正准备去上学,用英语问了声,说道:“姨妈,怎么了?”
  方婉清小姐神色凝重地,说道:“博燕凤,我要回哈尔滨!”
  “为什么?”博燕凤显然毫无思想准备。
  “没什么,你回不回去,自己想好!”
  博燕凤一看方婉清小姐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换了中文,勃然变色,说道:“我都让你们搞得烦死了!”
  “对不起,可这种两脚不挨地的日子我实在过不了!”方婉清小姐歉意又无奈地咧了咧嘴。
  博燕凤嘀咕,说道:“我看到哪里你也两脚挨不着地。”
  方婉清小姐似乎太习惯搬家了,转身收拾起行李来,不一会儿,博燕凤也迟迟疑疑地加入
  了进来,很快就达到了随时动身的程度。
  “我们还是要跟他告别的,不能像他那么粗鲁没有礼貌!”方婉清小姐说。
  博燕凤不以为然,抗议,说道:“他出国之前也向我们告过别的。”
  博锐医生从马德里回家发现方婉清小姐、博燕凤一副要走的模样,十分惊讶,说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回国,回哈尔滨。”方婉清小姐回答得很干脆。
  博锐医生有些吃惊,说道:“为什么?”
  方婉清小姐愤然不理,让博锐医生去猜。
  博锐医生望了眼博燕凤,博燕凤假装看电视,知道他们肯定谈不出任方结果。
  博锐医生只得再次耐心地问方婉清小姐,说道:“到底为什么?总得有个原因吧。”
  方婉清小姐大声叫,说道:“我就是想回去,我需要回去,而你这里并不需要我,你满意了吧!”
  博锐医生又望了眼博燕凤,博燕凤充满同情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博锐医生转向方婉清小姐建议,说道:“出去走走好吗?”
  夜色格外幽静,几乎看不见行人。两个异国他乡的人的对话显得格外哲学。
  博锐医生针对方婉清小姐的所谓需要论,说道:“需要和需要的感觉都是自己制造出来的。大到一个国家,一个政党,小到一个个人,其实都没有来自外界的绝对的需要!所以你就不要说什么你需要哪里和我这里不需要你的话了。”
  “你说的话太深奥了,我真的不懂!”方婉清小姐并非讥讽地慢应着。
  博锐医生在思考着让方婉清小姐听明白自己的话,正好来到一处坡度极大的斜坎上,到他们已经不能轻松迈步的时候,博锐医生再说出话来就是一个通俗的哲学家了,说道:“那么,你回海口去干什么呢?难道那里会有什么你非干不可的事情?你说你在这里脚下发虚,在那——,在那里你是否就真的能够不发虚呢?其实,谁的脚下又不发虚呢?所谓的择天、择地、择人、择时都是针对那些有信仰、有理想、有抱负、有历史使命的人而言的。做一个普通人,不就是活着吗?在哪里不是活着,不是漂着?”
  方婉清小姐懂了,懂得很开心,她学着思辩的口吻,说道:“我肯定就是一个普通人了,也肯定没有理想,没有抱负,什么叫历史使命我都不知道!”
  博锐医生一听又欣赏又惊讶,说道:“你确实是一个普通人!而且是一个诚实的普通人!”
  “所以哪里都能活呀,为什么非要留在法国不可呢?”方婉清小姐第一次将博锐医生引进了思辩的陷阱。
  博锐医生知道了方婉清小姐的意图,但就是不肯说出“我爱你”,所以狡辩,说道:“这里的空气比天朝好呀,这里的水也比天朝干净。”
  方婉清小姐果然大失所望,说道:“那,你就在这里享受空气和水吧。”
  “我就是觉得这里很好。”博锐医生突然感叹起来,说道:“像我现在这样,天天说着谁也不知是真
  是假,也不知这些外国孩子听得懂听不懂的天朝历史,居然能挣钱养活着一家人,生活还真不会有问题。人居然还可以这样活着?在以前的几十年里,我从来都不知道的:人居然可以完全没有目的,没有理想的这样活着!而且活得很健康!”
  博锐医生和方婉清小姐散步回来,舒舒服服地上了床。
  “这多好呀!到家就有床可以躺,你也快点睡吧!今晚睡我这?”
  方婉清小姐点点头。
  博锐医生搂过方婉清小姐,以为危机已经过去。
  方婉清小姐却在他的肩后默默地流下一行泪。
  例行的告别又要开始,方婉清小姐还是站在屋檐下,但今天没有招手。
  博锐医生望了望客厅里触目的行李,觉得不放心,扭回头来对方婉清小姐苦笑着耸了耸肩,说道:“现在这样不是你一直追求的生活方式吗?这就是所谓的全职夫人,整天就在家里。要不,你就生个孩子吧?”
  方婉清小姐动心了。
  博锐医生前脚刚出门,博燕凤立即冲着思考着是否生个孩子的方婉清小姐嚷了起来,说道:“走吧!去定机票,我们已经跟他告别了!”
  “你也想回去?”
  “当然,这里的医院学不到东西,一个洋鬼子还老爱对我挤眉弄眼的。现在回去还赶得上高考。”
  “也好,怎么着都还得去一趟海口,房子都没有退呢,白让饭馆交了好多房钱。”
  博锐医生就这样眼睁睁地望着方婉清小姐与博燕凤这一对东方丽人姗姗而去。
  博燕凤不断回头向他招手,方婉清小姐却始终没有回头。
  突然,方婉清小姐停住了脚步,博锐医生急切地向前张望。
  方婉清小姐从口袋里摸出纸巾,又继续向前走去。
  博锐医生闷闷地喝着酒。
  拉辛眯着眼睛看着他,满眼的疑问,却并没有问什么。
  这是博锐医生又一次无法言说的失败,没想到,他自以为摆脱了英雄情结,找到了普通人的理想生活境界,却遭到现实如此无情的嘲弄。
  繁华灿烂的异国之夜。
  出租车行驶在街道上,到处一片萧条景象。
  “怎么回事?一下变得这么萧条。”方婉清小姐嘀咕着。
  司机接话,说道:“哈尔滨退潮了,有钱人都跑了,你看那些盖了一半的楼,脚手架都拆了。”
  方婉清小姐带着博燕凤进了家门,她本能地觉得一定有什么坏消息在等着自己,告诉博燕凤,说道:“这几天,你呆在家里,哪里也别去,好吗?”
  “为什么?我要抓紧时间回医院,只剩几个月就要高考了!”博燕凤叫道,既然到了海口又恨不能马上见到方医生。
  “我忽然觉得六神无主,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我要睡一会儿。”
  “哦,那是你时差没倒过来,睡一觉就好了。”
  方婉清小姐进了卫生间,
  博燕凤无聊地拨电话玩,接下来的发现让博燕凤也大吃一惊,说道:“什么?没有钟离铃凌人?哦。”博燕凤又拨张扬的电话,也没人接。
  方婉清小姐突然从卫生间探出头来,说道:“你在给谁打电话?”
  “钟离铃凌阿姨走了!”
  方婉清小姐急匆匆地找来,正在忙活的小师傅问方婉清小姐,说道:“大姐可是吃饭的?”
  “对不起,我找一个叫钟离铃凌的人,原来承包饭店的。”
  小师傅直摇头,说道:“我们不是从你说的什么钟离铃凌手里盘的。”
  “那是从张扬手里盘的?”
  “没听说过谁叫张扬?没听说过。”
  “那你是从女人还是从男人手里盘的?”
  “男人,开汽车修理厂的。”
  大门紧闭。
  方婉清小姐找到附近的一个小摊主打听原由,小摊主还认得方婉清小姐。
  “这怎么关关了?”方婉清小姐问。
  小摊主觉得方婉清小姐有点明知故问:“你不就是方总吗?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是你为了抵你老公的债,背着外国老板,把饭馆抵押了吗?”
  博燕凤一听火了,为方婉清小姐也是为爸爸不平,说道:“胡扯!”
  “谁都这么说。”小摊主叫道。
  方婉清小姐拿着电话不知往哪打。
  博燕凤建议,说道:“给你姨妈姨妈打!她一定知道轩辕戚阳在哪。”
  方婉清小姐拨打母亲的电话,回答是此号码是空号。
  博燕凤紧张了,说道:“怎么回事?一下都找不到了?”
  方婉清小姐见事已至此,又复坚强起来,说道:“听着,博燕凤,这都跟你没有关系,明天你就上学。赶紧补课复习,准备高考。”
  “医院不会也没有了吧?”
  方医生与博燕凤边聊边向教室走去,说道:“法国的医院怎么样?肯定和这里的课程不大一样吧。”
  “理科的内容都差不多?可是散,规定的课程不多。选修的课程特多!还有,上课很随便,学生可以随时插话提问。”博燕凤头头是道。
  “好了,你可以专门为我们写篇报告,介绍一下法中两国中学教育的特色。”方医生关照地,说道:“马上就是高考冲刺了,你的基础不错,出去几个月,外语肯定又长进不少,数理化嘛,得抽空补一补,剩下的这几个月就不要变化了!你是九年教育,换了四个地方。你小姨妈姨妈可也真不简单!叫她这几个月不要变了!”
  “是!”博燕凤为方婉清小姐心生不平,又难以分辩。
  方婉清小姐翻出存折,看着上面的数字,忧心忡忡地盘算着。
  博燕凤放学回家,方婉清小姐连忙收起存折,关心地问说道:“课程都跟得上吗?”
  “没事。方医生她还说,回去跟你的小姨妈姨妈说清楚,剩下的这几个月就不要变了。等高
  考过了再让她好好变一次!”博燕凤笑道。
  “行,我再在海口找个工作。实在不行,我们就吃得差一些!”
  博燕凤内心感激,但故做轻松地叫,说道:“哦!你找到工作了?”
  “我今天找了几家饭馆,都不行!”方婉清小姐有些忧郁地说道。
  “你干吗总找饭馆呢?我可记得你学的是美术专业。”博燕凤提醒道。
  方婉清小姐如梦方醒,扑向提箱找学历。
  “你把自己学什么,要干什么全都忘了。”博燕凤咧了咧嘴说。
  “是忘了!”
  “医院里都在议论,低谷又来了,好多同学都跟着家长回内地了,剩下的都在观望,不
  知道这次低谷方时结束。”
  “什么都不用管,安心读你的书。去看书吧。”
  博燕凤回到里屋,拿起书又放下,听着方婉清小姐在外间忙碌的动静。
  看着方婉清小姐日日愁苦,忙上忙下,博燕凤开始为自己拉着方婉清小姐回国的那
  点私心感到有些不安,但她毕竟还小,还不可能生出良心的自省来。
  方婉清小姐向一位眼睛冲血,头发蓬乱的经理出示了学历证明。
  经理嘀咕了一句,说道:“试试吧。”
  方婉清小姐立马穿起了灰布工作服,腰里系上了缆绳,一手拎起一只油漆桶,一手握住了广告笔,三下两下就被悬在了空中。
  天高云淡,暖风徐徐,方婉清小姐好久不曾做画了,手脚都很生疏,顾着了刷子顾不着油漆,顾了油漆又顾不着刷子,最终还是为了不使油漆桶翻覆,丢了手里的刷子。
  经理十分不高兴,扒在栏杆上叫,说道:“喂,你上来吧,别耽误时间!”
  方婉清小姐立即被两名工人给吊了起来。
  经理不顾方婉清小姐满脸的尴尬,伸着发红发粗的脖子叫,说道:“你到底学没学过美术?文凭
  是真的还是假的?”
  方婉清小姐连忙抱歉,说道:“对不起,文凭是真的,我是学美术的。只是,好多年没碰专业了。”经理安排别人下去,对站在身边不走的方婉清小姐,说道:“我怎么看你画画没开饭馆强啊。”
  “你知道我开饭馆?”
  “大小两个饭馆我都吃过饭。按社会上的说法,你也不该再找工作了。”
  “为什么?什么说法?”方婉清小姐刚要追问些什么,经理被人叫了过去,接着就是一番激
  烈的讨价还价,跟着来人走了。
  方婉清小姐怔怔地站在桥上,不知自己算是被录用了,还是就被炒了鱿鱼,还有就是社会上到底在说自己什么。
  一个工人走过来对方婉清小姐,说道:“我也到你的饭店吃过饭。”
  方婉清小姐问工人,说道:“经理他还回不回来?”
  “那都是没准的事。”
  “我来给你们配颜料吧?”方婉清小姐觉得自己得把活儿先干起来。
  工人没让她插手,说道:“你还是听完老板的准信再干话吧!”
  方婉清小姐见经理就在桥下不远便赶过来,看见经理与客户比划着指头看样子算是成交,
  就听客户问说道:“我什么时候能见到钱?”
  “那得问你自己想什么时候拿钱了。”
  “你现在能给得出吗?”客户又问。
  经理掉头就走,说道:“大家都很忙,我还有事。”
  客户追上来,说道:“哎,怎么回事?”
  经理大步流星地走着似乎不愿回头接谈,客户追上来一把拉住经理,说道:“怎么回事?”
  “我觉得你问话有点不上路子。”
  “我怎么不上路子?”
  “你的钱还没进我的账,就说你的回扣不觉可笑吗?去把你们公司的支票拿来,等银行一扎,帐上有钱,你的钱就到手了!”
  “那明天我带支票过去。”
  “我等你!”经理这才发现方婉清小姐站在他面前还没走,挺吃惊,说道:“你怎么还没走?”
  方婉清小姐这才猛然羞耻,说道:“我——”
  “我给你机会了,你也试了,不行,怎么办?大家都要吃饭!”经理似乎是非常客气了。“那,我想问你一件事。你刚才说我应该不需要找工作是怎么回事?”
  经理东看西看,已经开始检查干活的工人的工作质量了,说道:“扯这些干什么,我真的没时
  间啊!”
  方婉清小姐疲惫地走进家门。
  博燕凤拉开里屋门,悄眼望了望,想让方婉清小姐稍微开心一点,就出来递了块毛巾给方婉清小姐,说道:“姨妈,你不要急,医院里的人说,谁熬过了‘低潮’,谁就能生存壮大。”
  “是吗?”方婉清小姐差不多也成了思考者,拿出日见减少的存折,这种思考就显得更是急迫。
  “你在想什么?”博燕凤粘上来问。
  “在想怎么熬过低潮啊。这存折上的钱是留着你上大学的,不能乱动。”
  “有就花吧,天无绝人之路,啊?”
  “我明天去秀英那边的集市,说是那边的东西便宜。”
  “那来回坐车不是一样花钱?”
  “我骑自行车去。”
  “啊!那么远你骑自行车?算了吧!啊?实在不行,我给他打电话,叫他寄点法郎来。”
  “别胡闹,这是大人的事,你只管抓紧时间看书,准备高考!”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留在法国不回来了。”博燕凤也有些忧心忡忡了。
  “没那么严重,说道:“方婉清小姐宽慰着博燕凤,又象是自言自语,说道:“无论如何,比那种叼着芦苇秆在深水里潜行的日子要好过得多了。”
  “你说什么呀。”
  方婉清小姐停寄好自行车,就脱下雨衣,撑开了雨伞。走进集市。
  集市门前全是雨伞。男人们将雨伞高高地举起来,让女人们通过,女人们则毫不相让,不惜肉搏。一名篮子里装满了通心菜的胖女人恶狠狠地猛挤了一把方婉清小姐,同时扔过来一串恶语,说道:“你挤什么?有多少男人的脏碗要等你去刷呢?”
  方婉清小姐幸亏人多,才免于摔倒,说道:“谁挤你了?”方婉清小姐委屈地反问。
  女人反身要打方婉清小姐,方婉清小姐也做好了迎战准备,但拥挤的人群没让她们如愿一博。
  各种各样夜总会、发廊的招牌。
  方婉清小姐沿着路边找招工启事,不知不觉地就走进了以前根本就怕挨着边的“红灯区”,她存有在似乎专为女人保留的最后区域里能否找到不让她牺牲原则的一般的服务工作,果然发现了一则招服务员启事,可因心意慌张,竟不敢驻足回顾。
  不敢回顾,还是要回顾。在来来回回两圈之后,方婉清小姐埋头走进了玻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