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锐医生一大早起来就到书房翻书,方婉清小姐买回来了早点:“上午,你有事吗?”
  “我能有什么事。”
  “那你在家,我出去办点事!”方婉清小姐说着给方锦宇打电话,说道:“喂,方锦宇,你来帮我拉一件东西吧。是轩辕戚阳的书箱。什么?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算了,就让它先放这里吧!”博锐医生找了个台阶下。
  方婉清小姐放下电话要出门了,但开了房门又不禁徘徊再三,是怕博锐医生一个人在家孤单吗?还是怕自己一个人出门,博锐医生又怀疑她要去会什么男人?轩辕戚阳的那只书箱总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
  “你说有事,又拉着个箱子在家里转来转去的,到底要干什么?”博锐医生问。
  方婉清小姐随手一放,说道:“那我走了。我只能晚上回来给你做饭了。中午,你就——?”
  “你压根就不是一个干事业的人!”博锐医生讥讽道。
  博锐医生站在楼下等博燕凤。
  楼梯上,博燕凤激动地跑下楼来,看见楼道外博锐医生苍老许多的背影,博燕凤止住了脚步,调整了一下情绪,故做轻松地哼着流行歌曲走到博锐医生身后打招呼,说道:“老爸,想起来来看我啦?”
  博锐医生回身看着博燕凤浑身有些不伦不类的时尚打扮,皱了皱眉,说道:“我说,家就在校园里,这么近,我回来这么多天也没见你回过一次家。”
  博燕凤夸张地耸了耸肩,说道:“家?那还叫家吗?早被乡下来的农民住得乱七八糟了。”
  “你跟方婉清小姐阿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都什么年月了?有什么误会不误会的,累不累呀?”博燕凤闭口不谈与方婉清小姐之间曾
  有过的冲突,说道:“怎么?你还要跟她在一起吗?”
  “这是爸爸的事情。”
  “我看没什么好结果!”博燕凤见爸爸还在犹豫不决,连博锐医生也一块儿厌了!
  博锐医生倒是觉得有些好笑,说道:“你们倒真是能自觉地给自己找平等的新一代啊。算起来我起
  码是你医生的医生辈吧。”
  博燕凤不冷不热地,说道:“对不起,我现在判断问题只相信自己对资讯的独立分析。”
  一同学出来,说道:“博燕凤,走不走啊?”
  博燕凤匆匆结束跟博锐医生的谈话,说道:“我上课去了。”转身就和同学一起有说有笑地走了。
  博锐医生苦笑着摇了摇头,远远地还能听到她们的议论,说道:“谁呀?一脸的深沉,想教育谁呀?哎,是你老爸吧?”
  “你老爸才整天想教育人呢。”
  该收碗的时候,方婉清小姐却望着餐桌发呆。
  博锐医生试探地,说道:“该不会是什么茶的事折腾的你这样六神无主吧?”
  “你刷一回碗行吗?”方婉清小姐站起来也像大人物一样地踱步。
  “当然行!”
  厨房里,博锐医生并不情愿地洗碗。
  叠化——牢房里,为了减轻对抗,博锐医生自告奋勇地为那些流氓犯们洗碗的情景。
  “哐啷”一声,幻象破除,博锐医生检起一只砸出缺口的圆盘,心虚地向客厅里望了一眼,
  发现方婉清小姐并没有在乎来自厨房的事故,仍处于特别难下决心的状态,那样子看起来很让人感动。博锐医生正看着呢,突见方婉清小姐站起来,拉开门走了出去。
  博锐医生不放心,加紧结束洗碗,擦了擦手就跟出来。走到楼道,一摸口袋才发现没带香烟,转身又返回找了包香烟,重新出门,出楼道就不见方婉清小姐的影子,点上香烟做着判断。
  博锐医生远远地走来,已望见娇小苦弱的方婉清小姐犹豫不决的背影。
  方婉清小姐望着月辉笼罩着的湖水,发呆的眼神。
  湖水中倒映出——当年的方婉清小姐站在湖边,博锐医生嫉妒地望着她,方婉清小姐欣喜地问:“你真的嫉妒我吗?”
  方婉清小姐自言自语,说道:“你真的嫉妒我吗?”
  博锐医生惊奇极了,走上前去,扶住手舞足蹈的方婉清小姐,说道:“你怎么啦?”
  方婉清小姐从回忆中惊醒,紧盯着眼前的博锐医生,似乎在判断着此时的博锐医生与当年的博锐医生孰
  幻孰真。
  博锐医生不知道怎么回事,颇为好奇,说道:“我还是第一次发现你现在这种状态。”
  方婉清小姐推开博锐医生,自我解嘲地感叹,说道:“你,到底还是把我逼回到了我母亲的位置!”
  “谁也没有逼你!”博锐医生申辩说。
  方婉清小姐摇了摇头,一声叹息。
  “到底有什么问题?”博锐医生问。
  “没什么,我想回老家去了。“
  “为什么?难道就为了去找一棵活着的茶苗?”
  “是的。”方婉清小姐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这是我欠别人的一个承诺。”
  “承诺?”博锐医生叫了起来,随即觉得不合适,又压低了语气,说道:“多少年前就没人相信承
  诺了。”
  方婉清小姐平静地,说道:“你说的是有些人吧?但还有些人会一直坚守承诺的。”
  博锐医生有了一些勇气问说道:“你说有话要问我怎么不问了?我今天去看了看博燕凤,她是不是
  和你闹了什么不愉快?”
  “算了,我不想问了,真的!我已经决定走了,你一个人要多保重啊!最好找点事做做,不要整天闷在家里。”
  博锐医生与方婉清小姐一个坐书桌前,一个坐沙发上,死一般的寂静。
  “明天,我就要回柳安了。”方婉清小姐从沙发上起来,打破了沉闷,但又不准备把话谈下
  去。
  博锐医生被噎得发慌,说道:“还回来吗?”
  “你说呢?”方婉清小姐问了一句。
  这回轮到博锐医生发呆了,说道:“我能说什么?”
  “那就别说!”方婉清小姐好像突然想到了博锐医生该洗一洗,于是回屋找出博锐医生的衣服扔到他的面前,说道:“你不要洗洗澡,换换衣服吗?”
  “我身上不臭了!”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说道:“出来的那天,已经差不多把皮都刮掉了一层。”
  博锐医生并没有其它用意的,但话一出口,就在自己和方婉清小姐俩人的面前再现了当年他们相识的情景,俩人的思想感情一下子就回到了差不多十二年前。两双眼睛立即纠缠到了一起!
  “去洗吧!”方婉清小姐忽然哀伤起来。
  “不臭了!”
  “不臭也要洗!”方婉清小姐把博锐医生拉起来推进了洗脸间,听着里边的水响。
  卫生间里,淋浴着的博锐医生仰着头,任水流在脸上流淌着。
  方婉清小姐踏着夕阳归来,远远地望着自己家的家门,门口的店招居然又改回了“方婉清小姐饭庄”,家家此时都冒起了炊烟,惟独自家的烟囱却了无生气。
  方婉清小姐有些差异,不禁加快了脚步。
  方婉清小姐推门进屋,大吃一惊。
  慕容欣华衣着整齐,面色苍白的在堂屋正中的一把躺椅上靠着。
  方婉清小姐扔掉手里的包扑了过去,说道:“姨妈!你这是怎么了?”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慕容欣华皱巴巴的一双老眼里全是对生命的眷恋,说道:“你姨妈还没死呢,进门就哭!唉,都活到这把年纪了,死也平常了。”
  “姨妈,你不会有事,这不是好好的吗?”方婉清小姐叫道。
  “姨妈这一辈子没过过几天人的日子,就是死,阎钟离爷也该给我个好死法。我没有福,也没有德行,为了养活儿女,总想靠男人,一辈子嫁了三回,真要去见他们了,我一个都不想认!”
  “姨妈,你都胡说些什么呀?”
  “我已经躺在这等了三天了,就怕突然走了,还怕有些事来不及跟你交代。你告诉方锦宇,活着我没坐上他的黑壳汽车,一定要开到坟上来给我看看,他要没本事开来,就叫我孙子开来,开不来就别上我的坟。你呢,就好好守着我们的家,自己养活自己,不要指望任方男人。哦,对了,还记得你以前上学时长去的山后那块山坡吗?那是承包时分给我们家的,到时候一定要把我埋在那里,我替你看家比别人看得放心!记住了?”
  方婉清小姐忍着眼泪点头,说道:“姨妈,你放心,干女儿从来就没有靠男人养活,方锦宇的黑壳汽车你也一定能坐上。”
  慕容欣华突然露出了孩童一样的窃笑,说道:“你的茶树也一定能种活。”
  方婉清小姐吃了一惊,说道:“姨妈,你说什么?”
  慕容欣华已经闭上了眼睛,嘴角的笑容还没有消失。
  细雨霏霏,村里人帮方婉清小姐埋葬完了慕容欣华,都一言不发地冷冷望着方婉清小姐。
  方婉清小姐望着众人,深深鞠了一躬,哽咽着,说道:“谢谢各位给我姨妈面子,这么多人来送她。我方婉清小姐对不起乡亲,可我姨妈一辈子没做过对不起大家的事,对吗?”
  众人此时也无话可说,默默地散去,只剩下一位和方婉清小姐年龄相仿的女人还站在原地没走,两眼望着方婉清小姐。
  方婉清小姐走近了几步,认了出来,说道:“方丽沁?”
  方丽沁点了点头。
  方婉清小姐趴在方丽沁的肩上痛哭起来。
  方丽沁陪着流了一会眼泪,说道:“知道大姨妈为什么一定要你把她埋在这吗?”
  方婉清小姐抬起了头,泪眼迷茫地望着方丽沁。
  方丽沁抬手指了指坟后的一片山坡。
  方婉清小姐顺着方丽沁手指的方向走到了坟后,向下望去,只见山坡上的地里,盖着一大片塑料棚。
  方婉清小姐疑惑地走下来,掀起塑料布,里面竟然是成片鲜活的茶苗。
  突然,方婉清小姐明白了,她发疯似地冲上山头坟地,跪倒在慕容欣华的坟墓前,哭喊着,说道:“姨妈——!”
  山里的雨大了起来,方婉清小姐在雨中长跪不起。对天发誓,说道:“姨妈,干女儿一定让您精心培育的这些茶苗种遍所有剃光的山头,不做好这事,决不再来见您。”
  屋里一片混乱,到处都是书和烟头。
  书桌上还堆着一叠手稿,还有撕开的邮包,上面有一张附言条,是东宫雪梅写来的:
  博锐医生,你好。听说你回了内地,我也去了哈尔滨,哈尔滨的岁月已成为过
  去,但永远不会忘却。我把你在哈尔滨的文稿寄还给你,不仅仅是供你回忆,而是希望你永保当年那种生活热情,不管你现在是什么样的生活状态,热情是不能泯灭的。
  永远为你祝福的东宫雪梅
  博锐医生在校园里四处游荡,到处都是物换人非的感觉。
  终于,博锐医生来到防空洞门口,现在已经敞开了,再也没有戴红袖章的人把门了,博锐医生
  仿佛突然找到了昔日的感觉,激动地走进了防空洞。
  防空洞里,墙壁上往日的隐隐字迹犹在,博锐医生边走边辨认着,快走到尽头时,突然发现了不和谐:墙边开了一个门,闪着俗气的彩灯,四周涂满了乱七八糟的时尚语言,诸如,说道:“别理我,烦着呢!”、“我是流氓我怕谁”之类。
  博锐医生推开了门,门里高分贝的摇滚乐扑面而来,昏暗的环境,弥漫的烟雾。
  博锐医生皱皱眉,正要离开,突然发现了一帮叼着烟举杯的学生里竟然有博燕凤的身影。
  方婉清小姐带着方丽沁一进进这城市中的陋巷,方丽沁就揪着心。
  方婉清小姐在门头上摸到了房间钥匙,将门打开。
  一进轩辕戚阳的房门,方丽沁没等到将如此狼籍的陋室看完,就悲从中来,一头趴到轩辕戚阳
  的床上痛哭起来。
  “他一直就是一个人吗?”方丽沁抹着眼泪问。
  “还能是几个人!”
  “他不是就要毕业了吗?”
  “不是还没有毕业吗?”
  “那他——?”
  “是啊,这么多年就一直背着包袱,还不如一个一年书都不念的民工呢!”
  “是我害了他!可当时,他们的钟离书记亲口对我说,不会开除轩辕戚阳,只是帮助他认识错误的!他叫我说得严重一些。他说,只有说得严重了,他才能帮助轩辕戚阳认识错误,让轩辕戚阳与我和好。我怎么这么傻,就全信了他呢?!”
  “那有人说,你后来还到原投资种茶的方先生那里告过轩辕戚阳,是真的吗?”
  方丽沁生气了,说道:“真是人的嘴比豺狗的牙还毒。他被医院开除,他爸爸又接着出那样的
  事情,我怄都怄死了!怎么还能去告他?”
  方婉清小姐见状也决不像是撒谎,气也为之一消,说道:“那是人家瞎编的?”
  方丽沁如痴如醉地,说道:“原来我还背地里背着这样的罪名,那,我真是三辈子不嫁人也抵
  不掉轩辕戚阳的债了!他人呢,我要当面跟他说个清楚。”
  方婉清小姐由此生出无穷感慨,说道:“算了吧,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走吧。”
  方丽沁摇着头,说道:“不,我哪也不去,就在这等他。”
  “他一时也不一定回来。”
  “我就一直等下去!”方丽沁的眼里隐然透射出一股悲壮。
  方婉清小姐震惊了。
  门又推开,进来的是轩辕戚阳。
  博锐医生十分严肃地跟博燕凤谈话,说道:“你看看你,哪还有半点学生样?你是个大学生,不是
  在外面混的社会青年!”
  衣着时尚的博燕凤满脸不耐烦的神情。
  两个学生过来,刚想和博燕凤大招呼,发现严肃的博锐医生,吐了一下舌头,笑嘻嘻地推开了歌厅的门进去,刺耳的乐浪从门内涌出。
  博锐医生皱着眉回手关上了门。
  博燕凤满不在乎地,说道:“老爸,是不是好久没做医生了,教育教育人特过瘾啊?回家去吧,啊?这世界上恐怕只有你老婆喜欢听你教育,我还有事,拜拜。”说着掉头走了。
  博锐医生望着博燕凤的背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道:“我还真得好好教育教育你们这些孩子。”
  钟离宗发骑着辆破自行车过来,从博锐医生身旁骑过,突然刹住车,回过头来,说道:“哟!这不是博锐医生吗?”
  望着已经满头白发的钟离宗发,博锐医生不知说什么好,钟离宗发倒是很热情,说道:“回来了啊?怎么样?你的人事手续还一直挂在系里呢,回来给学生上上课吧?现在的学生,最喜欢听像你这样在外面闯荡过的人讲课了。”
  轩辕戚阳低头坐在床沿上,方丽沁远远地站在一边,显然,两人并没有彻底和解。
  方婉清小姐望着他们的僵局,也颇为尴尬,只好转移了话题:“告诉你一件事,‘雾里青’已经种活了!”
  “谁说活了?”轩辕戚阳来了劲头,只是不敢相信。
  “是活了。”方婉清小姐打开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棵带着泥土的茶苗来。
  轩辕戚阳看着生机勃勃的茶苗,热泪盈眶:“真的活了?”
  方婉清小姐觉得自己又比男人强一些了,便当仁不让的总结,说道:“一开始,你有没有按
  照茶树首播要求播种,还不能肯定。但一发现大面积不出茶苗就慌张撤退肯定是错的。”
  “当时的情况都那样了——不撤怎么办?”轩辕戚阳不堪回首。
  “走,我们一起去给方先生打电话!”
  “他会接吗?”
  “接不接都得打!要把没有说清楚的话给人说清楚!把没办完成的事划上句号!”方小
  丽坚持说。
  “都过了那么久了,还能说清楚吗?”轩辕戚阳又有些为难了。
  “过多久都得说清楚!”
  “看他那样也未必还会对这事感兴趣!”
  “那是他的事情!”
  方婉清小姐将电话打到新加坡,说道:“对,我叫方婉清小姐,跟我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叫轩辕戚阳。拜托你一定转告方先生,让他尽快照我留的电话或地址与我们联系。”
  “你干吗提我?”
  “你是我的医生,我不好怎么说你。什么事情只要发生了,你不说清楚就永远是个事!”
  方婉清小姐冲着似乎在体会自己所说的话的轩辕戚阳笑了笑,说道:“我们又要种茶了,你是不是也应该善
  始善终啊?”
  “行!我早就不想卖什么酒了。”
  方婉清小姐把茶苗郑重地交到李教授手里。
  李教授惊讶地望着茶苗,说道:“奇迹呀,居然让你们找到了活苗!放心,只要有活苗,我一
  定能找到大面积种植它的方法。哎,这活苗不象是野生的,到底是什么人培育的?了不起呀,‘雾里青’要是能够开发出来,人是头一功啊。”
  方婉清小姐楞楞地望着茶苗,仿佛看到了母亲拖着衰老的身躯在山坡上精心育苗,眼泪止不住唰唰地流了下来。
  钟离宗发拖着博锐医生走进办公室,冲着钟离克彬,说道:“钟离主任,看看谁回来了?”
  钟离克彬从办公桌上抬了抬头,说道:“博锐医生呀,回来了?”
  钟离宗发兴冲冲地,说道:“我已经跟博锐医生说了,叫他回来上课吧,不是正好医生不足吗?”
  说着又掉头冲着博锐医生,说道:“现在的年轻医生,真是不如过去了,只想着挣钱,基础课不愿意上,
  接个课题就乱要钱。哪像我们当年——”
  钟离克彬打断了钟离宗发的唠叨,说道:“博锐医生,你真的想回系里工作?”
  博锐医生强忍着对钟离克彬的不快,默默点了点头。
  钟离克彬翻了翻本子,说道:“这样吧,你离开医院这么多年,虽然当时办的是停薪留职,可毕竟这么多年了,一时也未必上得起来课,先到系资料室工作吧,我一会给谭主任打个电话安排一下,哦,摊主任也是系里的白胡老人,你认识的,具体工作就她跟你谈吧。”
  博锐医生冷笑了一声,掉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