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钟离宗发没拦住博锐医生,掉回头来责怪钟离克彬,说道:“钟离主任,你这是干什么嘛?”
钟离克彬拿出烟来,扔给钟离宗发一支,说道:“老书记,你不了解情况就不要乱做主嘛,你知道博锐医生的情况吗?他是从哈尔滨的拘留所里放出来的,虽然没有判刑,总是个事吧。我同意接受他无业游民,给他个资料员的工作,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李教授陪博锐医生喝酒,劝慰着博锐医生,说道:“行了,小人得志,本来就是千古不变的客观规律,你一个大历史学家,和他生什么气?”
博锐医生仰脖灌下一杯酒,说道:“老李,我这一辈子,算是阅人阅事多矣!不敢说有多少对社会的认识,教训总是有的,我只想把自己的心得告诉现在的年轻人。他们年轻,还有希望,我是做不成什么大事了,只想为年轻人贡献一点心血,总不能看着他们像博燕凤那样,只知道DISCO和FASION吧?!可钟离克彬他们,居然连我给学生们说话的权利都不给啊!”
李教授动容了,说道:“博锐医生,现在这年月,像你这样有责任心的医生太难得了。他们历史系不让你上课,我们生物系聘你来开讲座,学生一定会欢迎你这样的医生的。来,我敬你一杯。哦,差点忘了告诉你,你们家小方真是了不起呀,居然搞到了‘雾里青’的活枝,真是能开发出新品种,绝对是茶艺界的大事,可喜可贺啊。哎,小方呢?”
博锐医生眯缝着眼睛,幽幽地说道了句,说道:“现在是她在忙大事了。”
方锦宇正忙得汗流浃背,对方婉清小姐点了个头就算招呼过了。
“你这是瞎忙什么呢?”方婉清小姐问。
方锦宇用衣袖呼啦了一下满头的大汗,说道:“怎么是瞎忙?我有绝对的信息,这种瓶子明天
开始涨价了!我得赶快将品牌的酒瓶挑出来卖个好价钱……”
方婉清小姐也加入进来帮着方锦宇挑瓶子,两人边干活边说事。
“我说,你能不能给轩辕戚阳发一份工资?”方婉清小姐问。
“我为什么要给他发工资?”方锦宇很是不解。
“姐有事找他,他不能再卖酒了!”
“你有事找他,你就给他发工资!”方锦宇一点也不开玩笑。
正说着方贵芬从里边出来,说道:“耶?大姐真在这里!外国电话找你!”
方婉清小姐急忙冲进里间接电话。
“什么外国电话?”方锦宇问方贵芬。
“新加坡是不是外国!”
方锦宇一听新加坡就思索起来,也放下了手里的活,见方婉清小姐接过了电话,喜气洋洋
地出来就问说道:“你刚才叫我做什么?姐。”
“你不答应,算我没说!”方婉清小姐瞄了一眼弟弟,眼睛里全是欣慰。
“我这不是答应了吗!”方锦宇叫道,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姐,是不是茶——”
“嘘——”方婉清小姐连忙打断方锦宇,说道:“姨妈说过,没做成的事不能乱说,世上有专门坏人
好事的小鬼!”
“放心,坏人好事的小鬼进不了我是家门!”方锦宇也深知家乡的风俗。
“那也不说!”
方锦宇已经是不言而喻了,叫,说道:“太好了!这一下我真的可以买黑壳汽车了!”
“这跟你买车有什么关系?”
“原以为你不管了,我得买些树苗把山上绿起来!”
方婉清小姐大为感动,说道:“小弟,你真行!”
“笨人做笨事呗!”
方婉清小姐、方丽沁坐在一排坐椅上,轩辕戚阳则远远地坐在车厢的另一头,形同陌生人。
方婉清小姐稍有不安地望了望方丽沁,方丽沁的眼睛却死死地望着远处的轩辕戚阳。
方婉清小姐微微叹了口气,转头望向窗外。
不知为什么,方丽沁那种对爱情一相情愿的坚持让方婉清小姐倍感绝望,在看到方丽沁眼里隐然透射出悲壮的一刹那,方婉清小姐产生了一个不祥的预感:轩辕戚阳不可能再回到方丽沁的身边了,被爱的人原本就不一定非要回到爱他的人身边。原来陪方丽沁进城的动机里还隐含着一个去看看博锐医生的借口,现实让方婉清小姐又一次匆匆逃离。
方婉清小姐、轩辕戚阳又招集了一批帮工聚集在慕容欣华的茶苗地前。
轩辕戚阳看着慕容欣华精心培育的茶苗,联想到自己当初的浮躁,愧疚不已。
方婉清小姐认真地对帮工讲话,说道:“根据科学研究,这些茶在这片山地里是完全能种活的,今
天,C市人民医院的李教授会把他研究的药水带来,你们一定要严格按要求做,什么事都讲个善始善终,我们开出了这片山头,就有责任让它种满绿色的茶树!现在,我们先上山,把荒的地再精心地翻一翻,做好全面种植的准备。”
轩辕戚阳抬起头来,心潮激荡,又找到了做大事的感觉。
众人在方婉清小姐、轩辕戚阳的带领下开垦着山地。
方丽沁一边干活一边靠近方婉清小姐身旁诉着苦,说道:“事情都跟他解释清楚了,他怎么还是这样不冷不热地对我?”
方婉清小姐无奈地开导着,说道:“男人的心事你是根本无法摸得透的,顺起自然吧。”
轩辕戚阳突然发现了远处的博锐医生与李教授,他立即跑到方婉清小姐身边,说道:“博锐医生来了!”
“在哪?”方婉清小姐显然大为吃惊。
轩辕戚阳手指着一个像农民一样戴着草帽,蹲在地上与李教授一起研究的的身影,说道:“那不是
吗?”
方婉清小姐的眼泪当时就断了线,下意识地走向茶水桶要给博锐医生倒茶喝,可靠在山坡上的木桶里的茶水让她感到不可以用来招待自己的贵人,正好发现身旁一个小女孩腰袋里别着一瓶矿泉水,就问她借了来。
方婉清小姐来到博锐医生面前时,博锐医生正与李教授在用药液试着浸泡一棵茶苗的根须。
方婉清小姐不想打扰他们,就一直默默地站着,直至被李教授发现。
“小方,没想到吧!我们算是社员还是算农工啊?”李教授打趣道。
方婉清小姐拿着一瓶矿泉水,不知该不该给不给李教授,但她心里就想着博锐医生,捏着矿泉水就是没递出去,说道:“这样种行吗?”
“行不行,你以后就不用再找我了。你家老博这些日子把我缠死了,他已经比我更专家了!我们今天可是四点钟就起床搭车过来的!”
博锐医生有些害羞地揩着满是黄土的双手,躲开方婉清小姐的眼睛。可方婉清小姐的泪水还是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博锐医生刚刚栽种的茶苗上。
李教授看看博锐医生,又看看方婉清小姐,说道:“你们俩个真是挺浪漫的!这颗茶苗一定活得好!是用眼泪浇的!”说着拿下眼镜,边擦边引经据典,说道:“《圣经》上说,用眼泪播种的人们,一定收获了!我到那边去教农工们怎么使用药水,别到时候人家说,我们C市人民医院来了来了俩个教大知识分子,不,还有方医生,三个,种不好茶就没道理了!”说着就转过了山坡。
方婉清小姐这才将水递给博锐医生。
“你刚才怎么不给老李啊?”博锐医生问。
“只有这一瓶!”
“真是乡下女人啊。”博锐医生也想哭出来,但还是将水放到地上。
“你怎么不喝?”
“留给老李吧,他也费了很多心!”
方婉清小姐拧开瓶盖,塞给博锐医生,说道:“你喝,我这就叫人下山去买!”
博锐医生拍打一只咬在手背上的蚊子,说道:“山上已经有蚊子了,你住这里有蚊帐吧?”
方婉清小姐完全是下意识地就一把抓起博锐医生的手背,找到被蚊子咬到的地方,吐了口口水
涂抹着,说道:“怎么样?还痒吗?”
博锐医生随方婉清小姐给自己涂口水,陡生无尽的爱意,说道:“你最近恐怕回不去吧?”
方婉清小姐望着山坡,难下决心,说道:“这的事才刚开始!”
博锐医生也随之撇开情思,放眼山坡,说道:“你相信我研究茶叶也比老李强吗?”
方婉清小姐不假思索,回答得一本正经,说道:“这还用问?当然相信!”
“这样说来,我也完全可以当个合格的茶农。”
“你想当茶农吗?”方婉清小姐充满期待地问。
“不行,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我在准备给学生开讲座,也算是借此好好总结一下我这一生的得失。不过,我会关注你开发‘雾里青’的事。”
“现在,你像是我这里的天外来客了。小饭店又开了,神仙也要吃饭吧?”方婉清小姐开起了玩笑。
博锐医生从皮包里拿出许多文件,一本正经地告诉方婉清小姐,说道:“吃饭的事等会再说,有几件正事要跟你说,新茶的专利我已经替你申请了,专利局也受理了,这是受理文件。究竟是不是‘雾里青’,等到新茶出来就见分晓了。另外,我考虑了一下,还给你办了一个营业执照。这样,你也就算是一个经理,而不是回头又做了农民!”
方婉清小姐高兴地接过执照,但嘴上,说道:“你做你的高级医生,我就做我的农民!反正你最后也是不要我的。”
博锐医生没有理会方婉清小姐的胡言乱语,继续,说道:“有了执照,说道:“干脆把腿盘起来,像老和尚给方锦宇说故事一样,说道:“有三件事好办。”
方婉清小姐也把腿盘上,说道:“哪三件事?”
“第一,与方十五办一个合同,注明接收了他弃置不用的山地。”
“我已经跟他联系过了,他说他已经自动放弃了这块山地。”
“可你要用啊,再去包一遍吗?从他这里接受,他没损失,你不是少花了一笔钱吗?”
博锐医生正色分析着。
方婉清小姐使劲点头,说道:“等我们种出了‘雾里青’,把海外经销权无偿给他,受人恩惠,总
要回报的。”
“第二,我考虑可以给科委打个报告,申请一下扶贫贷款。我查过了,因为你这里是革
命老区,真有扶贫贷款呢!”
“就这样种可以了!”方婉清小姐怕事。
“到5000亩,10000亩规模的时候,像现在这样种也可以吗?”
方婉清小姐可不敢想象,说道:“哪有什么5000亩,10000亩的规模?”
“你们县十万亩的荒山都有,你能把它们变成‘雾里青’茶厂……那你就不仅是大人
物,而且是著名人物了!”博锐医生幽忧地说道。
方婉清小姐两眼放光,胸口起伏。
“贷款要申请吧?”博锐医生问。
“要!”方婉清小姐响亮地回答。
“第三,为了方便工作,你最好给我和李教授下个聘书。不这样,我们就不好为你打工
啊。下一个课题我们已经确定了,就是‘雾里青’的标准数据。不然的话凭什么说你种的茶就是‘雾里青’呢?”博锐医生将要办的手续文件再看了一眼一齐递给方婉清小姐。
方婉清小姐接过文件身体就晃起来,真想就这样扑到博锐医生的怀里,但她没有这样做,并非她的毅力与尊严,而是博锐医生说了这些话似乎很累,两眼茫然地看着远处的青山又不言声了,或者说灵魂又出窍了。
“又在想牢里的事吗?”方婉清小姐轻轻地问。
“好好的就会冒出来,怎么都难以放下!”博锐医生似乎也很无奈。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方婉清小姐到底想问过明白。
“在牢里,有一位老囚犯对我说过,让人受到惩罚的直接的表面的理由,往往不是真正的理由,而真正的理由,才决定了他必将受到惩罚,或者说自罚。老囚犯受罚的表面理由已经被赦免了,但他不离开监狱,他要为他以为的真正的理由继续完成自罚。算起来,我受了长达十四个月的监禁,表面的理由是卖掉抵债的汽车,这一点上,我显然是无辜的。那么什么是决定我必将受罚的真正理由呢?落魄时的愤世嫉俗?教书时的信口雌黄?下海时的标新立异?得意时的趾高气扬?破产还不够吗?十四个月的监禁!到底为什么?是“文革”时抄了医生的家吗?那时只有十来岁,充其量不过是凑热闹;是往一个当权派的脸上吐了唾沫吗?那是一个大哥哥教的。但监禁和诸如此类的惩罚一定是有理由的,而且肯定不是为了直接的理由!这一点我坚信不移!是什么理由呢?”
博锐医生突然不说话了,脸上的痛苦显而易见。
方婉清小姐也不敢冒然开口劝慰,就这样呆呆地望着他。
望着灵魂出窍的博锐医生,方婉清小姐无言劝解,因为她只能感受到博锐医生的痛苦,却无法确切地说道出博锐医生的痛苦,更说不上怎么去安慰博锐医生了。
李教授还在苦苦地寻找“雾里青”的数据。
博锐医生面色焦躁地进来。
李教授跟他开着玩笑,说道:“又往我实验室里跑,干脆跟医院申请转专业,调到我们生物系来算了。”
博锐医生没有心思开玩笑,气恼地,说道:“我看你这瞎忙了半天也没个结果,跟方婉清小姐她们用原始的方法劳作也没多大区别。象这么弄法,要做到猴年马月!”
“怎么了?”李教授才发现博锐医生情绪不太对。
“我只是一心想着脚踏实地做些事情,怎么就诸事不顺呢。”
“款子还是弄不下来?”
博锐医生摇了摇头,说道:“用什么方法来证明这就是‘雾里青’呢?!我在资料室也是翻遍了,就
是找不到记载中的‘雾里青’的数据。”
“可不可以开个论证会,编个数据出来?现在学术界瞎编的数据不是也很多吗?方况这是好事?”李教授做着与教授身份不符的建议。
博锐医生楞了一下,说道:“老李,你可是正儿八经的教授,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刚才什么也
没听见。”
李教授满脸羞惭,说道:“好好,算我什么也没说。哎,你的讲座准备好了没有?我可是给学生把牛都吹出去了,他们可是翘首以待啊。”
“我还得进山去处理点事,然后就全心全意地做讲座的事了。”
方婉清小姐与农民们干得正欢。
博锐医生和浑身是泥土的方婉清小姐就站在地里商量着。
“真是的,两介书生,忙了半天,也帮不上什么忙。”博锐医生有些懊恼。
方婉清小姐安慰,说道:“挺好的,就这样做吧!我本来就没指望谁!”
“老博,听见没有,你白忙活了!”李教授打趣博锐医生。
方婉清小姐连忙解释,说道:“我不是意思。我是说别人的什么贷款不贷款的!”
博锐医生捏着手里的茶叶,满脸忧虑,说道:“这到底是不是‘雾里青‘呢?”
方婉清小姐笑笑,说道:“你不要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好吗?我在村里对大家就是说种茶,50块钱一斤,也不亏本!”
博锐医生摇头叹息,说道:“你真是农民。”
方婉清小姐和缓了一下,说道:“我怕你急嘛!”
“我不急,好吧?你就在这里50块一斤吧!”
“你这不是急了吗?”
“我急什么?”
方婉清小姐拉着博锐医生不放手,诚恳倍至地接着,说道:“我觉得这段日子过得很好,你不是也不错吗?干吗非想着干什么大事呢?我记得老早以前你就说过,干大事要后台的!我们没有后台,也巴不着后台,一个人过日子,有饭吃,有衣穿,就是最好的!”
方婉清小姐说得自以为有理,博锐医生则觉得方婉清小姐不可理喻,讥讽,说道:“有饭吃,有衣穿?这是什么年代的标准?我真服了你。”
“你肯定没服!《西游记》上是怎么说的?‘才嫌乌纱小,却把锁枷扛’,说的不都是人心不足的道理吗?如果国家真给了我们那么多的贷款,茶叶还不知道种得好不好,我可吃不下睡不着了!”
博锐医生真服了,说道:“那你就真的这样种下去?”
“就这样种!”
“你真的就这么呆在山里了?”
“怎么不好?”方婉清小姐说着竟有了母亲当年之态,说道:“白天累了一天,晚上踏踏实实地睡个好觉!”
“你的觉实在是睡得太踏实了!”
“就踏实!什么怪梦也不做!实在不行就算绿化了山头,方婉清小姐饭店不是又开起来吗?现在比早先生意好多了,一天很能捡几个!有日子过的!”
博锐医生阴沉着脸不说话了。
方婉清小姐发觉了与博锐医生的分歧,说道:“其实,这么多年,我已经想明白了,每个人自己的生活只能靠自己,你说是吗?本来新加坡的方先生要给我投资的,但我拒绝了。好了,乘天还早,赶紧吃个饭回去吧,你不是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忙吗?去忙吧,不用再管我这了。”
“我这一走也许就不再回来了。”
方婉清小姐忍着泪点点头,说道:“这我早知道了,走吧,我们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