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照在重檐四角亭上,点点渗进亭内,白衣胜雪的男子长发轻舞,匀称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琴弦。穿过一层水雾,透过一层月光看着他,不远处的梅环儿竟有些移不开眼睛。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皎若明月舒其光,说的大概就是这样情景下的人吧。
“夜深露重,环儿过来喝杯热茶如何?”好像一直未分别过一样,语气再自然轻松不过了。
梅环儿嘴角微微向上一扬,快步走了过去。
“涵公子何时到的庆阳?”
“昨日才到。”涵公子玉身长立,引梅环儿至小茶桌前坐下。金炉里煨着一壶水正冒着白气,梅环儿看着涵公子极优雅熟稔,有条不紊地摆弄着茶具,然后在水汽缭绕茶香氤氲中看着他带着春日煦阳般的微笑递过来一杯清茶。
梅环儿接过来低头轻抿一口,眉目尽染茶香,顿时嫣然芬芳。
“如何?”涵公子笑问道。
“我其实不懂茶,好喝倒是真的。”梅环儿如实答道。
“无妨,喜欢就行。”涵公子茶色的眼眸像被茶香浸了一样,温馨而柔和。
不知道是热茶芳香的原因还是涵公子柔和的眼神,梅环儿觉得全身暖洋洋的,十分地舒适自在。
“这个园子也是你祖上的产业吗?”
“算是吧。”
“我记得涵公子上次说西北各州府都有祖上的产业,现庆阳就有这么好的一处园子,看来涵公子真的是家大业大,哪都有家,哪都可随心生活,真令人羡慕。”梅环儿嘻嘻一笑,清眸流转,灵若彩蝶。
“随心的生活。”涵公子一笑,笑容中隐隐有些苦涩,“环儿姑娘才是真的随心在生活,令我羡慕之至,所谓大家业大不过是被外物所役,不足称羡。”
“羡慕我?”梅环儿有点不敢相信,“不过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因为跟大哥和宝姐姐他们在一起,这段时间我过得很开心,真希望大家永远能这样开心、热闹地聚在一起,一起行走江湖,一起看不同城镇的景色,领略各地不同的人情风俗,这样的日子我以前只幻想过,没想到会有梦想成真的时候,虽然这中间有些惊险也有些不愉快,却丰富了生活,也让我明白,江湖其实是一面阴阳镜,它有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的一面,也有尔虞我诈,仇恨杀戮的一面。别说你羡慕我,我现在也很羡慕自己啊。”因说话太快而气促导致面色微微发红,染上粉色的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凭添几分诱人的风情,灵活转动的眼眸慧黠地转动,几分调皮,几分淘气。
“还有自己羡慕自己的。”涵公子凝视着梅环儿微微一笑,手上又递过来一杯热茶。
梅环儿接过来,饮了一口,嘿嘿一笑,两颊笑涡如霞光荡漾。
涵公子眼中布满柔丝,不禁伸出手,为她拭去嘴角的茶渍。
梅环儿却吓了一跳,不觉向后倾了倾,眼中竟是疑惑。
“嘴角有茶渍。”涵公子毫不在意地收回手,微笑着说。
梅环儿大窘,连忙用衣袖胡乱擦了擦。
涵公子的笑容从脸上扩散至眼底。
梅环儿顶着破晓的晨露走进雨园。
回廊转角处一个修长的身影站在那里,好像已经站了很久,几乎与蒙蒙的晨光融为一体。
梅环儿心中一凛:“谁,谁站在那儿?”明明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了,声音听起来怎么还是那么颤抖。
“你希望是谁?”那人转过身来,清冷的声音问道。
“咳,大哥呀,吓我一跳。”梅环儿拍拍胸口走近道。
“既然这么胆子小,怎么还有胆子半夜出去?”看不清秦寮的表情,声音听起来除了清冷,似乎还带了几分质问。
梅环儿没由来地感到背脊变软,凑近秦寮带着讨好的口气道:“我睡得太多了,半夜就醒来了,然后听到琴声,所以就去看看。”……
梅环儿低着头,心里打鼓,感受到强烈的目光停留在身上太久,才蓦然醒悟,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嗯,这件披风是涵公子说晓露寒凉给我披上的。”
“涵公子?”
“是上次在慈州认识的,他帮我对了个对子,那时候你天天不在客栈。”一边说一边打散风衣的结,这个涵公子到底用什么手法绑的结,怎么解也不解不开。梅环儿慌慌张张地解来解去,结果越解结越多。
听到秦寮的叹气声在头顶响起,接着一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在自己下巴处灵活地解结,凉凉的呼吸似乎就落在耳边,梅环儿的感觉耳朵像被火烧起来一样,滚烫通红。
“嗯,大哥,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梅环儿找话说道。
“睡太多了。”秦寮冷冷地说道,又将从梅环儿身上取下的风衣扔进梅环儿的手中,转身离去。
梅环儿看着他修长的身影消失在晨雾中,回不过神。
睡太多也会让人有怒气的吗?梅环儿有些无辜地吸吸鼻子。
还有,刚才干嘛那么心虚,又没闯祸也没多管闲事。梅环儿倒在床上,郁闷地将头埋在被子里,心中极为懊恼。
秦寮迈进房内,坐在一张雕花椅上,淡淡地道:“出来吧。”
酱黑紫衣青年从房梁跃下,“参见门主。”
“无息,交待的事查得如何?”
无息谨声回道:“属下已查到纪存之乃前奋威将军纪远航的孙子,纪远航在三十六年前被‘儒林谒佛’牵连入狱,直至三年后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时才得已出狱,出狱后举家搬至金陵,并勒令其子嗣永不入朝为官,所以纪存之的父亲纪长铭自十七岁开始经商,主要做香料与布匹的生意,如今各地金字号衡芜坊与木兰居就是他们家的产业。”
秦寮沉思了一会又问道:“除此之外还查到些什么?”
“属下还查到,纪长铭与扬州太守梅自寒因兄舅关系,走得十分地近,他们……”
“这个不必说了。”秦寮摆手,这其中的细节末文早在梅环儿聒噪他的一路上都说得仔仔细细,仔细到秦寮几乎能画出梅府的结构图。
秦寮略为沉吟了一下,继续道:“你再去查一查涵公子是何人。”
“是。”无息低头应声。
“此人极不简单,你要仔细谨慎。”
“属下明白。”
“去吧。”
“公子,我们回去了吧,走了半天我觉得累了。”在庆阳街头小娟作出可怜的样子对梅环儿道。
“真没用,才走这么会就累了,上次我跟大哥走了将近一天一夜,也没你这么累。”梅环儿敲着小娟的头道,突然想起那天晚上薄茧摩擦手心传递的温暖,脸上不由地爬上几朵红云。
“秦公子冷冰冰的,我连话都不敢跟他说,小姐你怎么一点都不怕他?”小娟好奇地问道。
“你知道什么,大哥虽不爱言语,可人是极好的,要不是他救我,我早就死在洪桎的刀下了。”说完又敲了敲小娟的头。
“哎呀,小姐别敲了。”小娟举手架挡。
“小姐、小姐,我再敲。”梅环儿又举起手道。
“我知错了,公子。”小娟一拉挡头,一手拉着梅环儿衣袖道。
“咦,师傅。”梅环儿突然看到走向巷子拐角的一个衣衫破烂的老头,正是上次教自己梭燕灿金鞭的老丐。
“你先把这些拿回去,我有点事。”梅环儿把手里的东西推给小娟,急忙走道。
“哎,公子等等呀。”小娟喊道。
“别担心,我去找师傅。”梅环儿扭头说完,向巷子跑去。
小娟站在街心看着跑远了的梅环儿不满地嘟着嘴往回走,其实只要她抬头往上看,就会看到一个锦衣男子临窗而立,挑着桃花眼,嘴角含笑地望着远去了的梅环儿。
雨园的临风阁中,纪存之在查看庆阳衡芜坊掌柜送来的帐薄,祈慕雪与纪宝之正坐在窗前闲话,见到小娟抱着一堆东西回来。
“怎么就你一个人,环儿呢?”纪宝之问道。
“她找她师傅去了。”小娟如实答道。
“是那个游方的道士风尘子吗。”
“我没看清楚。”
“除了风尘子云游四海,能让环儿在庆阳遇到外,还能有谁。”纪存之头也不抬地说道。
正说话间,芳嫂走进来,请众人去用午膳。
“看来环儿有了师傅,这会子是不可能回来跟我们一起用午膳了。”纪宝之站起来笑道。
“小娟,你去房里请秦兄到对面沁香楼里用午膳。”纪存之对小娟道。
小娟点点头去了。
“芳嫂还真给我们每人准备了一碗臊子面,有心了。”纪存之走进沁香楼房间看到桌上的臊子面笑着道。
“可惜环儿没口福了。”纪宝之也笑道。
正说着秦寮随小娟走了进来。
众人围坐在桌旁。
纪存之尝了一口臊子面道:“嗯,芳嫂的手艺又见长了。”又见祈慕雪没动筷子,对她道:“祈姑娘,你也尝尝芳嫂的手艺。”
祈慕雪微笑地看了她一眼,拿起筷子,夹了几根面条,吃了一口,又冲纪存之笑着点了点头。
纪存之笑笑,低头吃面,觉得面条比刚才更好吃了。
秦寮看了一眼空了的那个位置,低头吃面。
用过午膳后,秦寮负手立在长廊神色若有所思。
远处,听雨阁祈慕雪默默地望着他,感受那个背影下的凄凉与孤寂,心底温软一片。
回廊的另一边小娟走了过来,她抬头向秦寮问了声好,见秦寮无应答便继续往前走去。
“环儿呢?”,在小娟低头经过秦寮身边时,秦寮突然出声。
“哦,小、小姐她在街上碰到她师傅就跟去了。”小娟结结巴巴地回道。
秦寮点点头。
小娟低着头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