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从山头渐渐拢下，霞影褪了颜色，天还没全黑，星点儿却依稀可见。
秋水沿着回家的路，缓缓地走着，她并不急着回家，心里头暗暗地回味着临放学前方大川对她说的那句话：“秋水，这个名字取得真好，“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么美的名字，和你很相配。”
第一次有人说她的名字取得好，她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给她取了个这样的名子，她本姓秋，单名一个水字，以前她还埋怨父亲给她取了个俗名字，没想到竟有人将她的名字对应在诗词上，心里头觉得欢喜，也就不知不觉地想到了方大川这个人。
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班上的同学都是第一次见面，每一张面孔都是陌生的，若不是方大川在临放学前对她说了那些话，她根本就记不得班上有些什么人。现在方大川那张稍显瘦削、黝黑和善的脸孔，在她脑海里刻下了印子，虽然有点生份，但一点也不模糊。
秋水走着，想着，想着，走着，身后跟上了一个人也没发觉，直到那个人唤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是你啊，方大川。”秋水显得有点拘谨，那个她正想着的人竟从心口上跳了出来！
“是我，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的名字。”方大川的脸上露出笑容，那并非寒暄时礼貌性的微笑，而是打从心里觉得欢喜，才当了一天的同学，他没想到秋水竟然记得他的名字。
秋水回了方大川一抹浅浅的微笑，低着头，自顾自地缓缓地走着，为了遮掩红了的脸，她一句话也没多说。
方大川跟上秋水的脚步，不假思索地说：“你听过秋水伊人吧？也听过望穿秋水吧？我想你的父亲应该是个饱读诗书的人，才会为你取名为秋水吧！”
秋水瞥了方大川一眼，“我不知道我的名字有这么大的学问，不值得你这么大做文章吧！”虽然她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头却有一丝丝甜甜的感觉。
“能够拿来做文章的名字还真不多哩！”
“你这是在取笑我吗？”秋水突然有点恼了，她本就不太喜欢自己的名字，因为方大川说秋水这个名字很美，她才对自己的名字有了点好感，也对方大川产生了一丝丝的好感，现在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她的名字开玩笑，似乎有点过火了！
“不要误会，我没有取笑你的意思，从知道你的名字的那一刻起，我心里头就不断地咀嚼着秋水这两个字，我是真的很喜欢秋水这个名字，难道你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吗？”
“喜不喜欢与你无关。”
“你不觉得我们两人的名字有点关联吗？你叫秋水，我叫大川，这水不就得流入大川里，才能显现出大川大河的美吗？”方大川得意洋洋地说着，彷佛他和秋水已经是很熟悉的老朋友似的。
秋水低着头静静地走着，偶尔抬眼睇了一下跟在旁边的这个人，虽然觉得他话多，但看他脸上认真的表情，想他是没有恶意的，反倒觉得自己辞穷而感到难堪了！
“你怎么不说话？我是不是妨碍到你了？”得不到秋水的反应，方大川自觉无趣地问道。
秋水毕竟不怎么讨厌方大川这个人，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片刻之后，才轻声地说：“天快黑了，我得赶快回家。”
“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方大川终究是个大学生了，保护女生这点礼数他还懂得。
“不用了，我家就在前面村子口，很近的，不必劳你大驾。”
“不麻烦的，反正我回宿舍也没什么事，就当是散步好了。”
“你不是本地人吗？”秋水对方大川有点好奇了。
“若我是本地人，就不必去挤那破烂的宿舍了。”
秋水望了一眼方大川，晦暗的天色下，她看不清他的脸。“你家在哪儿？”
“我没有家。”
“没家？”秋水睁大了眼睛瞅着方大川，也许因为天色已暗，视线蒙胧，她放心大胆地正视着方大川，谅必他也看不清她的脸。“每个人都有一个家，为什么你没有家？你是开玩笑的吧？”
方大川抬头望向青灰色的天空，一弯淡淡的月眉在树梢间若隐若现，几点星光若有似无地闪现着微弱的光芒。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才语气豪爽地说：“也许我应该说辽阔的草原就是我的家。”
“我不懂你的意思。只有四只脚的动物才住在草原里，而你是个活生生的人，总会有个遮风蔽雨的家吧！”秋水一脸的疑惑，隐含着几许的不信任，她可不希望被一个陌生的男人耍着玩。
“你听过藏北高原吧？也听过游牧民族吧？我的家就在那片广大的高原上，只要是有青草的地方、离天空近得可以把月亮摘下来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才刚从藏北高原来到这个小山城的方大川，俨然已经感受到离乡背井的愁思，怀念起家乡来了。
“在书本上读过那样的地方，却没想过是否真有那样的地方。这个世界上真有那么一个地方离天空近得可以把星星月亮摘下来吗？”未曾离开过这个小山城的秋水，满心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却又质疑着这个世界到底多么广大。
“你不相信？”方大川看着秋水的脸，昏黯的光线下，依稀可见她姣好的面容。
“不论是以生物学的概念，或是科学的观点来看，那都是不可能的，活在地球上的人类非但构不着其他的星球，根本就差得远呢！别忘了我和你一样是生物糸的同学，虽然今天才第一天上课，但不至于连这点概念都没有吧！你别唬弄我了。”秋水的心里是多么地希望真有那样的地方，可是理智却告诉她那是不可能的。
“你不觉得那样的地方很美吗？”
“是很美呀，可是那是不真实的，那种地方根本不存在。”
“只要心里想着，它便存在着。”
“太理想化了，你不象是个会做梦的人呀！”
“你知道最美的地方在哪里吗？”
秋水迟疑了一下，看到方大川一脸正经的表情，倒想听听他是怎么说的。“不知道。你该不会告诉我最美的地方就在藏北高原吧？”
“最美的地方在这里。”方大川拍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在每个人的心里。”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怎么会有这么敏感的心思？”秋水暗自思索着。她打量着身形瘦高的方大川，在他那黧黑的肌肤底下，隐藏着一颗怎么样的心？他是一位阳刚味十足的男性，怎么会有那么柔软的心呢？
天色已经暗沉下来了，星点儿比先前光亮了许多，月眉儿显得更孤单了。
“你家在哪儿？”方大川瞧着已经走到村子口了，问了秋水一声。
秋水这才意识到方大川已经陪着她走了好一段路了。“噢！就在前面拐弯的地方，你回去吧，天黑了怕找不到路，沿着这条路往回走，就回学校了，别走岔了。”
“那我先走了，明儿见了。”
“再见。”秋水望着方大川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但留在她心里的那抹影子却未曾消失！
山城的秋天来得特别早，才开学的九月天，已经凉沁沁地透着几许萧萧然的秋意。
清晨时分，夜晚降下的露水被曙光蒸融了，形成迷迷蒙蒙的雾雰，在山谷中弥漫着，住在这里的人们，一天的开始，就在蒙蒙泷泷中展开。
秋水就读的学校，就坐落在大西南山区的这个山城里，举凡西南边区、西北山区、藏北高原、川滇纵谷一带的莘莘学子，有幸得以进入大学就读的，大多成为这所大学的学生。因此之故，这所学校就像一条广纳百川的大江河，汇集西南各地，甚至西北一带的青年学子，他们带进了各种不同的民族文化，将学校妆点得多采多姿，光从学生们各式各样的穿着打扮，就足以令人眼花撩乱。
以方大川为例，他就是一位从藏北高原而来的青年，祖上代代都是在高原上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他真正的名字叫做穆勒巴索宗巴，为了方便起见，自己取了一个汉人的名字叫做方大川，平时的他，并不刻意地显露高原民族的身分，若不向人提起他从何而来，倒也没人留意他和当地的人们有什么不一样。
学校的宿舍里，住着的都是从远方而来的学生，除了上课的时间之外，宿舍里总是闹哄哄的，那些大孩子们总是三五成群地嘻笑怒骂，也难怪，青春洋溢的年岁是耐不住寂寞的。也有一些学生不愿受门禁的管束而在校园附近租屋而居，因而在学校的方圆几里之内，形成一个热闹的大学城，饭馆茶楼、店铺商家，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当浓雾悄悄地笼罩着山城，整座大学城就像蓄足能量的机器，开始运做起来。早餐店、朝食馆里，挤满了饥肠辘辘的学生；街道上、巷弄间，赶着上学的人潮匆匆而行。直到阳光把浓浓的雾气驱散，学生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里上课，才得以片刻的宁静。
不知怎么的，秋水在上课的时候，总是特别留意方大川的一举一动。这一天，上生物学的时候，秋水几次回头看他，目光总是和坐在她后面几个位置的方大川交会，而她也总像做错事被逮到似地慌张地将目光收回，心口犹怦怦然地跳着。
“他是在看我吗？为什么每次我一回头，他就盯着我瞧？”秋水心里问着自己，却忘了自己也总是盯着方大川瞧着。
说不出为什么她对方大川特别在意，他并不比其他的同学出色，可他就是时常从她的脑海里出现，彷佛他总在她的背后注视着她，以致她上课的时候容易分神。
“秋水同学，你说说看物竞天择是什么道理。”生物学老师点名秋水，有点提醒她上课要专心的意味。
分了神的秋水，羞红了脸缓缓地站起身来，支支吾吾地回答了老师的问题。
“没错，宇宙万物自相竞争，只有能够适应环境的才能生存。在这间教室里，也只有专心听讲、努力学习的才能够顺利毕业。现在大家翻开课本第七页……”
被老师这么一说，秋水再也不敢回头望了，战战兢兢地听课，直到上完这堂生物学，才松了一口气。
“秋水同学。”秋水正要离开教室，却被生物学老师叫住，她心里暗暗叫苦，恐怕难逃被训斥一顿。
“老师……”秋水磨蹭着走到老师跟前，低着头，不敢正视老师的脸。
“秋水，这学期我要做一项有关于物种的研究，我想请你帮我撰写研究报告，你愿意吗？”
出乎秋水意料之外的，老师并没有责备她上课不专心，反而希望她成为他的助手，她惊讶地抬起头来，一道闪亮的目光注视着她，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目眩神迷。
这位生物学老师的名字叫做张涛，秋水才上过他几堂课，对他并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和他这样近距离的接触还是头一遭。秋水这才发现三十出头的张涛，除了身材魁梧之外，还有一张英俊的面孔，浓密的眉毛底下，有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丰润而轮廓清晰的嘴唇上，高高隆起英挺的鹰勾鼻，整体组合起来，煞是好看。
“只是帮我整理报告而已，并不会占用你太多的时间，而且有一笔研究费，我想你应该不会拒绝吧？秋水同学。”张涛不疾不徐地说着。
一声“秋水同学”，将秋水的视线唤离那张俊俏的面孔，她腼腆着，轻声地说：“老师，我……我怕不能胜任，还是找别人好了。”
“你不愿意吗？”张涛轻声细语的，不像在课堂上那么严肃。
“不是，我是怕做得不好。”
“你只要说愿不愿意，做得好不好并不重要。”
“我……”秋水犹豫不决，她想不出张涛找上她的理由。
“怕我会占用你谈恋爱的时间吗？”张涛露出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容，让人分不清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的。
秋水难以回答这个尴尬的问题，她怔怔地望着张涛，心里衡量着该不该接受这份差事。
“我是开玩笑的，你应该还没有男朋友吧？如果你已经有了男朋友，就当我没提过这件事，我可不想耽误你谈恋爱的时间，坏了你的好事。”
“没有。”
“你说什么？”
“我没有男朋友。”秋水怯生生地答道。
“既然如此，你应当没有理由拒绝做我的助理吧！”
秋水点点头，代替她的回答。
“换做别人一定二话不说立刻答应，可你看起来却不怎么乐意，也许这就是你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但既然你已经点头了，可不能后悔唷！”张涛的嘴角边挂着微笑，眼神里却闪烁着迷离的光芒。
“老师，你为什么不找别人？”秋水终于鼓起勇气说出心中的疑惑。
“这样你上课的时候才会专心点。”张涛说完即拿起书本离开教室。
秋水站在原地，暗自后悔不已，原来这位英俊的生物学老师为了惩罚她，故意交付任务给她，看来她以后的日子将不好过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