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甫之在武汉盘桓了数天之后,单独一个人启程往西南大山而去,秋水没有跟着他前去,也没有给他肯定的答覆,可他并不觉得遗憾,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不在乎再等待一些天子,即使要他花上剩余的人生来等候,他也会了无遗憾,因为他曾经爱过。而和秋水相处的这几天当中,他也明白了他的努力与期待并非一厢情愿。
秋水说她一直期待着一个人的出现,那个人她并不熟悉,但又似曾相识,他为她画了一幅画,她每天望着那幅画,想在画中多了解他一点,可是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她在画中只看到自己,却看不到作画的人。直到有一天,那个人突然出现,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到一个像天堂的地方,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她还是不了解他。
荣甫之想着秋水说的这些话,不禁笑了,幸福的感觉在嘴角边荡漾,原来被心里喜欢的人思念着是那么的令人满足。他不禁又想到前两天和秋水同游长江大桥时的情景:
秋水说:“那个送我画的人也真奇怪,我才见过他两次面,他就可以把我画得跟真人一样,可见他绘画的造诣非比寻常,可是他为什么要画我呢?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也许他对你一见钟情,你的身影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里,因为他太想念你了,所以将你美丽的倩影画了出来。”荣甫之含笑回答。
“既然他想念我,为什么隔了那么多年才来找我呢?难道他不怕我嫁了人或是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吗?”秋水侧着头望着荣甫之。
“也许他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理吧!只要看到你过得很好,他就满足了。”
“我还是不明白,他又怎么知道我会等他呢?他连一封信都不曾写给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他,就要我跟着他过天子,你说怪不怪?”秋水故意这么问荣甫之,神情俏皮得可爱。
荣甫之也佯装不明白秋水说的那个人就是自己,眼珠转了转,说:“我猜他可能觉得和你灵犀相通吧!每个孤寂的夜晚,他望着天上的明月,告诉月亮说他有多么想你,当月光洒落你身上的时候,你就可以听见他说的话,难道你都没听见吗?”
“月亮又不会说话,我怎么听得见呢?”
“可是我却听见了。”
“听见什么?”
“我在藏北高原上不但听到你的声音,还看到你披着月光织成的长衣缓缓地向我走来,你好美,浑身散发着银色的光芒,宛如从月亮里走出来,可是当我伸出手要牵你的时候,你却一溜烟的消失了,只剩下满地的月光!”
荣甫之的话语几乎让秋水沉醉。“如果月光是一袭长衣,我愿意天天披着它,不管你在天涯或海角都可以看到我。”
就是这句话让荣甫之低回不已,也因为这句话,即使他单独离去也不感到忧伤。“秋水说她需要时间想清楚那个人送画给她的原因,是我太冒失了,才见面就要她跟着我过苦天子,换做是我,也会考虑再三的。没关系,秋水说了,她愿意披着月光的长衣,不管我在哪里都可以看见她,她的心里有我,那就够了,即使要我等上千年万年,我也愿意。”荣甫之在回西南大山的路上如是反覆的想着。
回到那座明公公留给他的大宅子,荣甫之休息了两天,又背起了行囊往藏北高原出发了。
这一回他不是为了画画,而是为了去探望青青的家人。听沈文说方大川的姊姊死了,他不明白这么年轻纯真的青青为什么忽然死了,他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无论如何他都得上山走一趟。
露冷风寒,经过几天的跋山涉水,越往山上气温越低,才是叶落时节,高原上已经覆上了薄薄的白霜,冬天来得忒早了。
荣甫之循着牧民迁徙的路线,找到了布夏的牧场。虽然几年不见,布夏远远地就认出了荣甫之,笑容满面的迎了上去。
“荣老弟,你终于来了,最近心里老惦着你,你就来了。”布夏热情地拥着荣甫之的肩膀,一边拉开嗓门叫他的女人生火煮茶。
“布夏老哥,好久不见,一向可好?”荣甫之见着了老朋友,自然也是满心欢喜。
“马马虎虎,牲口养得好,咱们就好,眼瞧着冬天又要来了,可不正在准备着过冬吗!这一路辛苦了,咱们进去喝碗酥油茶,驱驱寒。”布夏拉着荣甫之的手进入帐篷,炉子上冒着热腾腾的白烟,帐篷里弥漫着一股燃烧牛粪的土草味,冰冷的身子顿时暖和了起来。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布夏的女人已经备妥了酥油茶和一些吃食,布夏和荣甫之面对面地坐着叙起旧来了。
“布夏老哥,这一向身体可好啊?”荣甫之瞥见了布夏鬓边的白发。
“咱们劳动惯的人,不生病就没事,你瞧我这不是壮得跟头牛似的吗?虽然年纪大了,可还没老得动不了,改天我们再去比比力气,你还是赢不了我的。”
“那是自然,我怎能跟你比呢?”荣甫之喝了口酥油茶,浓浓的味道在嘴里散逸着。“好久没尝到这味了,真令人怀念啊!”他禁不住又再喝了一口。
“瞧你那副馋相,待在这里还怕没得喝吗?”布夏掏出菸来,也帮荣甫之点上了。“这些年来你都去了哪些地方?肯定又画了不少的好画吧?”
荣甫之幽幽地抽了一口菸,笑了一笑,“也没去哪,上次从你这儿离开之后,在半路上就待了下来,前阵子回了北京一趟,这不又来了吗?”
“老大不小喽,你老是东奔西走的,也不找个地方安定下,这也不是个办法,不过你们这些文人有文人的想法,我也弄不明白,我说的听听就算了。”
“这可不安定下来了吗?如今我在西南山边有座宅子,我打算下半辈子待在那里,哪儿也不去了。改天布夏老哥你过来坐坐,离这儿只有几天的路程,咱们算得上是邻居了。”
“那敢情好,喝酒就不怕没伴了。”布夏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
“布夏舅舅,我妈叫我送粑粑来了。”帐篷外传来叫喊的声音。
“这可巧了,宗巴这小子来了。”布夏笑着对荣甫之说,话声刚落下,只见宗巴额上挂着篓子进来了。
荣甫之捺熄了菸头,露出灿烂的笑容,“宗巴老弟,你比以前更壮硕了。”
“荣大哥——”宗巴惊呼了一声,急急地将篓子缷了下来,靠着荣甫之的身边坐了下来,“荣大哥,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去找我。布夏舅舅真不够意思,荣大哥来了也不去叫我一声。”
“你还用我叫吗?可不自己闻着味儿就来了吗?”布夏边说边拿了个碗,帮宗巴倒了碗酥油茶。
宗巴端起了酥油茶,一咕噜地就喝去了大半碗。“我喝来喝去,就是舅妈打的酥油茶好喝,可不就是为了这味来的吗?”
布夏眼儿望着荣甫之,手指着宗巴说:“你瞧这小子,都二十六、七了,还不娶个媳妇帮他打酥油茶,净喝我们家的。”
“您说我,怎么不说说荣大哥呢?他还比我年长几岁哩!”宗巴见荣甫之上山来,必定还是过着周游各地画画的生活。
“我这不正在说他吗?谁知道你这小子就冒了出来。”
“才几年不见,宗巴老弟已经是个十足的汉子,是该找个姑娘了,可别像我到了这把年纪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荣甫之拍拍宗巴的肩膀,颇有一番感慨。
“我说荣老弟呀,你这不是自找的吗?凭你这一身的条件,要什么姑娘没有,真不明白你脑袋里想些什么。当初你若是不走,或许咱们家青青这会儿还活得好好的。”布夏并没有怪怨荣甫之的意思,但不免替青青感到惋惜。
荣甫之语带凄伤的说:“前阵子回北京,听我表妹沈文说宗巴老弟的姊姊过世了,所以这次特地上高原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青青怎么年纪轻轻的就死了呢?”
“欸!这也是命,怪不得谁,要怪就要怪她自己,父母好不容易把她拉拔大了,没有让她受过一点苦,她却一点也不考虑是否会伤了父母的心,就这么狠心地走了。”布夏叹息连连。
荣甫之仍然一头雾水,转头看看宗巴,“到底怎么回事?宗巴老弟。”
宗巴勉强挤出一抹苦笑,掩饰内心的伤痛。“学校解散的那一年暑假,我回高原上来,连姊姊最后一面也没见着,听家人说她于几天前在天堂谷自杀了,也就是荣大哥您离开之后的第二天,她在花丛间自刎而死,我还听说她的血流过的地方长出最鲜艳、最美丽的花朵。姊姊生前最喜欢天堂谷,甚至幻想自己是个仙子,也许她真是个仙子,在天堂谷中羽化而去,仙子是属于天上的,不属于人间的,我们应该替她感到高兴。”
荣甫之沉默无语,心情沉重得像有千斤重担压着似的。许久之后,才语带哽咽地说:“是我害死了青青。”
“荣老弟,千万别这么说,是青青她自己想不开,不能怪你,你并没有做出对不起她的事啊!再说这感情的事要双方乐意才成,青青这孩子太死心眼了,只能说她命该如此,也省得她心里痛苦。”布夏虽然了解青青是为了荣甫之的离去而自杀,但他知道错不在荣甫之,反而好言宽慰荣甫之。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荣甫之责怪自己。
“你特地为这件事而来,青青知道了也会觉得很高兴的,别想太多,好不容易上来一趟,晚上我们好好喝他个几杯,让青青在天上看了也高兴。”
“是啊,荣大哥,你得多待几天,咱们好好聊聊,这会儿我得先回去照管牛羊,晚上再过来。”宗巴一骨碌的站起身来就要走了。
“我跟你去,也该问候你父母一声。布夏老哥,晚一点我再过来。”荣甫之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这就准备着等着你们啊,可别忘了!”布夏目送着荣甫之和宗巴出了帐篷。
“荣大哥,沈文还好吧?”宗巴和荣甫之一边走一边聊。
“托你的福,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对了,宗巴,我听沈文说你没继续把书念完,真是可惜了。”
“也没什么,就算念完了,还是得回来这里赶牛赶羊的。其实回来倒好,我常去喇嘛庙里听经,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成个喇嘛哩!”宗巴说得兴起,接着又说:“小时候不懂得那些经文的意义,待在喇嘛庙里只想着玩,现在倒听出意思来了,如果我真能成个喇嘛,为我的家族带来光耀,岂不是好事一桩!”
对藏族人来说,家里出了个喇嘛是件无上光荣的事,荣甫之明白这一点,也替宗巴感到高兴。“那可要先恭喜你了,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
宗巴笑了一笑,却若有所思的说:“荣大哥,你知道秋水的近况吗?自从决定留在高原上之后,我就没和她们联络,我只知道沈文去了北京,家慧留在重庆就读,秋水去了武汉,事隔多年,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
“沈文现在待在成都家里做她的大小姐,听她说家慧已经嫁了人,过得挺好的,至于秋水嘛,我在武汉见过她,她在国家实验室里做得还不错,人也跟以前不一样了,变得时髦又大方。”
秋水美丽的倩影在宗巴的脑海里忽隐忽现,痴情的他难以忘怀那一段短暂却让他心满意足的天子,和秋水并肩漫步在宁静的山间小径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的容易消逝,现在的他,是个大学没读完的牧羊人,而秋水却已进入国家实验室就职,高高在上,岂是他所能企及呢?其实他早已放弃了对秋水深情付出的这一段感情,只是不知不觉地时常想起她。
“荣大哥。”宗巴欲言又止。
“怎么了?”
宗巴佯装着一副笑脸,内心却觉得分外沉重。“你向秋水表明了吗?”
“表明什么?”荣甫之不明就里。
“表明你对她的感情呀!”宗巴的口吻颇有几分高原男子的气概。
荣甫之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
宗巴笑着说:“上回你托我带幅画给秋水,你忘了吗?你还告诉我说你对她一见钟情哩!虽然那时候你已经喝醉了,但我看得出来,你对秋水是真心的。”
荣甫之脸红了,难为情地说:“我还真要感谢你呢!如果不是你帮我送那幅画,秋水她……她大概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
“这么说……秋水已经明白了你的心意?”宗巴的心里突然觉得酸酸的。
“我想她是明白的。”荣甫之的心里却是甜甜的。
“结果呢?秋水有没有表示什么?”
“没有结果。”荣甫之淡淡地笑了一笑。
一个念头瞬间闪过宗巴的心里,但随即就消失了,他告诉自己不该再存任何希望,他是配不上秋水的。
“不要放弃,荣大哥,秋水是个好女孩,只有你才配得上她,你应该好好把握,不要放弃。”宗巴展现容容大度。
“我没有放弃,但我也不强求,我会用我一生的时间来等待。”
“你太消极了,幸福是要自己去追求的,光等待是不够的。”
荣甫之将手搭在宗巴的肩上,笑着说:“你光说我,那你为什么不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呢?”
“我的幸福就是成为一个大喇嘛!”宗巴的声音在银白色的高原上回荡着。
天堂谷依旧繁花盛开,奼紫嫣红,热闹得像春天一样。
荣甫之独自来到天堂谷,心里却凄冷得如山巅上的冰雪。他找到一片开得最茂盛、最艳丽的花丛,在花丛边静静地坐了下来。微风吹送着阵阵花香,天空蓝得像大海。
“你看到大海了吗?青青。”荣甫之喃喃自语:“宗巴说你是个仙子,如果你真是个仙子,你就有一双翅膀,可以飞到你想去的地方,去高山,去大海,去你一心向往的大城市,忘掉所有的烦忧,自由自在地飞翔。若是你累了,就找个安静的地方歇息一下,没有人会吵你的。”
“青青,你恨我吗?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就这样走了,对不对?我希望你明白,我不是不喜欢你,而是不能喜欢你。在我的心里一直喜欢着一个人,她和你一样美丽,一样善良,虽然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喜欢我,但我愿意等她,不管等多久,我都愿意。”
荣甫之对着不会说话的花朵念念叨叨,彷佛那些花就是青青。“青青,在这高原南边的山麓间,有一座青瓦石墙的大宅子,那就是我住的地方,如果你想见我,就到那里来找我,任何时候我都欢迎你来。”
“我已经不再流浪了,因为我在等待我心里的那个人,如果有那么一天她来找我,你会替我感到高兴吧?如果她没有来找我,也不必为我而忧伤,我并不难过,喜欢一个人就是希望她快乐,只要她快乐,我就心满意足了,不是吗?”
“青青,在天上的你快乐吗?我相信你是快乐的,仙子总是快乐又美丽的,就像以前的你一样。宗巴说你的血流过的地方长出最鲜艳灿烂的花朵,我想是因为你的美丽让花朵鲜艳,因为你的快乐让花朵灿烂。还记得雪莲公主的故事吗?雪莲公主的泪流成了洁净的圣湖,而你的血化成了艳丽的花儿。青青,你听到了吗?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荣甫之幽幽地说着,突然一阵强风袭来,将美丽的花朵吹落。接着又刮起了一阵狂风,把掉落的花瓣卷向天空,五彩的花瓣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终于缓缓地消失在无垠的天际。就在花瓣消失的尽头,荣甫之看见一道七彩斑斓的彩虹。
山中的夜晚寂静得像个无声的世界,月光的脚步轻轻地移动,一点声响也不敢发出,怕惊扰了宁静的夜。
荣甫之专心一意地在西厢房里做画,用回忆勾勒线条,用思念彩绘颜色,将澎湃的情感一点一滴的倾注在画布上。
秋深冬初,院子里的露珠结成了晶莹剔透的冰霰,映着朦胧的月光,在寂静中莹莹闪耀。
忽然几声清脆的叩门声传到荣甫之的耳里,惊扰了地上的雪珠。
“一定是赶路的人错过了宿头。”荣甫之心想着,莞尔一笑地搁下画笔,穿过铺满银光的院子,咿呀一声地开了门。
“啊!”荣甫之惊呼一声,睁大了眼,只见一位披着月光的长衣、笑脸盈盈的佳人驻立眼前。
他不由自主地牵起了佳人的手,缓缓地进入屋内,顿时月光照亮了整个屋子,照暖了他的心。
“你说过要带我去那个像天堂的地方,所以我来了。”秋水笑盈盈地说。
“我已经身在天堂了。”荣甫之满心喜悦,宛如身在天堂里。
“可是这里不是你画里的那个地方啊!”
“我画里的那个人就在这里呀!”
“我不依,你一定要带我去看看画里的那个地方。”秋水半嗔半喜地说。
“外头天这么黑,怎么去呢?”
“有月光啊,我们披着月光的长衣,就不怕迷路了……”
“……”
月光在窗外静静地听着两人的对话,悄悄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