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甫之的祖母荣老福晋过世了,享寿九十高龄。荣甫之从西南大山回北京奔丧,没能见到奶奶最后一面,使他懊丧不已。
繁华落尽的荣府,老太太这么一走,更显得萧条凋零了!
沈文和她父母也回姥姥家奔丧来了,荣府上上下下合起来只剩下二、三十口人,比起当年荣亲王还在宫里行走时的盛况,简直是天差地远,光是婢女丫嬛就多过现在的总人口。现在除了两三个老佣人在忙和着,老太太的后事还得这些后代子孙亲自打点,尤其是荣甫之的父亲,身为荣府的传人,凡事都得靠他分派,几天下来,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再加上二夫人三天两头地吵着要分家产,简直让他喘不过气来。
荣甫之身为正室长孙,理当替父亲分劳,他能做的就尽量做,至于分家产这回事,他一概不过问,任着二姨娘闹去,只求奶奶的后事早点办完,他依旧回他的西南大山去。
沈文转到北京读大学的时候,并没有住在姥姥家,因为她母亲坚持不准她住进荣府,否则就别想转到北京的大学来。不过学校放假的时候,她总会到荣府来转转,说是来探望姥姥,其实是为了荣甫之而来,可惜在北京读了三年的大学,连荣甫之的面都没见着。毕业后,父母教她回四川,帮她物色了几个对象,却一一的被沈文打了回票,经过了那么多年,她的心还是没变,荣甫之在她的心里像棵大树般地盘踞着。
此番回荣府奔丧,沈文终于见到荣甫之了,喜悦的心情因姥姥的过世而不敢形于色,但她只要一得空,就跟在荣甫之的身边打转,一如童年时般地缠着表哥不放。
荣甫之忙着帮父亲料理丧事,直到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只等着大殓的天子,才有心情和沈文叙叙旧。
“沈文,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嫁人了,再过些时候就没人要了。”荣甫之打趣地说。
“表哥,你光说我,为什么不说说你自己呢?你再不娶,胡子都白了!”
“小丫头,你懂什么?”荣甫之露出淡淡的笑容。
“才说我老大不小,现在又叫我小丫头,我大学毕业都两年了,什么事不懂?我看哪,不懂的是你。”
“我不懂什么?你倒说说看。”
沈文欲言又止,想要说的话说不出口,不说又怕失去了机会,正在犹豫间,荣甫之却说了,“有件事儿,我倒想问问你。”
“什么事?”
“前儿个听你说学校解散了,你才转到北京来念完了大学,其他的学生呢?都转到北京来了吗?”
“这可不一定,学校那么多人,怎么可能全来呢?随个人意愿呗,爱去哪个学校就去哪个学校,旧学校依着每个学生的申请书帮我们办转学,不过来北京的人还真不少,光我们班上就来了三、四个。”
沈文说话的当头,荣甫之燃起了一根菸,若有所思地抽了两口。
“你们班上来的人,可有我认识的?”
沈文何其机伶,荣甫之此话一出,她立刻就想到了秋水,事隔多年,表哥还是想着秋水,她心里头好不是滋味,怏怏地说:“你认识我们班上什么人啊?”
荣甫之没察觉沈文脸上的不悦,一劲儿地说着:“方大川是我极熟的,我在他舅舅家待过一阵子,我记得还有个叫张家慧的,和你住在同一个宿舍里,另外……另外还有个叫秋水的,他们都来了北京吗?”
“没有。”沈文回答得干脆,心里却嘟嚷着:“绕这么一大圈,不就是想知道秋水的下落吗?”
“那你们还有联络吗?”
“不知道。”沈文像个小孩似地噘起了嘴。其实这些年来,除了方大川之外,她们三个好同学都还保持着书信联络,沈文明知道秋水在武汉,家慧在重庆已经嫁了人了,却不愿意明白地告诉荣甫之,荣甫之写给秋水的那封信被她紧紧地锁在抽屉里。
“那一年我去看你,瞧着你们这几个同学感情挺好的,为什么不大伙儿一起转到同一所学校呢?”
“本是说好一起来北京的,可到了最后家慧说她父母硬是要她留在重庆,秋水去了武汉,方大川说他姊姊死了,他得留在高原上帮家里照顾牛羊,之后就再也没他的消息了。”沈文不经意地说出了秋水的下落犹不自知。
荣甫之听了之后就一劲儿地抽菸,像座石雕像般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的。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有一个声音不断地重复着:青青死了,青青死了……
沈文憋不住了,唤了声“表哥”,荣甫之像没听到似的没有理会,沈文提高了音调,再唤了声:“表哥。”
“怎么了?”荣甫之低沉地应了一声,依旧吞云吐雾。
“这几年你都到哪儿去了?为什么老是不回家?要不是姥姥过世了,怕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沈文和荣甫之面对面坐着,眼珠子直盯着荣甫之瞧着。
“噢!说起这段,可真是个奇遇。”荣甫之熄了菸头,喝了口水,才接着说道:“那一年我从藏北高原下来,半路上遇见了明公公……”
“明公公?谁是明公公?”荣甫之还没说完,沈文就打了插。
“前清宫里的一个太监,皇朝灭亡之后,他逃到西南大山里安家落户,这位明公公可是画得一手的好画,这些年来我一直住在他家学画,去年他忽然过世了,把一个大宅院和满屋子的画都留了给我,你说这是不是个奇遇呢?”
“我才不管什么明公公明婆婆的,说到画画我就有气,你会画画为什么不让我知道?要不是当年方大川说你在高原上画画,到现在我还被你蒙在鼓里呢?”沈文一脸娇嗔地怪怨荣甫之。
“这种事有什么好说的。”
“算了,我不追究。往后呢?往后你打算怎么着?姥姥往生了,这个家人越来越少了,你该不会又要去流浪吧?”
“不流浪了,等奶奶入土为安之后,我打算带着我母亲回西南大山去,让她安度晚年。”
“我跟你去。”沈文兴冲冲地说。
“说什么傻话?你可是要嫁人的,那里穷乡僻壤的,都是些庄稼汉,可没什么好男人唷!”荣甫之只管取笑沈文,哪知道她的心事呢!
“天底下什么好男人没见过,我才不稀罕呢!”的确,这几年数不清有多少人追求过沈文,她都不为所动,一心只想着一个人。那个人如今就坐在她面前,却一点也不明白她的心意。
“眼光放得太高,小心一辈子嫁不出去。”
“这辈子我只想嫁一个人。”虽说沈文是个受过高等教育、前卫的女性,但一提到自己的终身大事,不免也羞红了脸。
荣甫之笑着说:“怪不得,原来是心里有了人了!既然有了对象,你还等什么?再不嫁啊,人都跑了。要不你告诉我是谁,我帮你说去,教他早早地把你娶了过去,也省得姑妈一天到晚为你操心。”
“那个人就是……就是你呀!”沈文低着头,羞答答地终于说了出来。
荣甫之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不当一回事地说:“鬼丫头,寻我开心。得了,我还有事,不和你瞎扯了。”他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地出去了。
“表哥。”沈文在荣甫之背后唤了一声,没见理会,她噘着嘴,嘟嚷着:“人家说真的,你却当做开玩笑。”
荣甫之并非没听见,而是装做没听见。沈文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不再是当年那个跟前跟后的小丫头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般地看待了!
老福晋的丧事终于办完了,哀伤的气氛犹未消退,二姨娘又大呼小叫地吵嚷着。沈文的父母避开了,不想过问荣府的琐事,并嘱咐沈文收拾行李,明儿个一早就回四川去。沈文应了一声,佯装回房收拾行李,却躲在廊檐下偷听着。
荣甫之本也想躲开去的,却被父亲叫住了,“甫之,你留下。”他只得默默地站在一旁。
“家门不幸,老太太尸骨未寒就吵着要分家,我这个做儿子的大不孝,连个家都治理不好,将来是没脸去见荣家的列祖列宗的,但为了这个家的安宁,我就背负了这个子孙不肖的骂名,干脆把家产给分了,省得一天到晚闹得鸡犬不宁。”荣甫之的父亲脸色凝重地说着,坐在一旁的二姨娘却一脸的得意样。荣甫之的父亲继续说道:“既然要分家,咱们就得按规矩来,甫之,你是大房长孙,这荣府大院就归你所有,街上那所别院归二房,至于对外放租的田地则大房、二房均分,你可有什么意见没有?”
荣甫之还没来得及开口,二姨娘就吵嚷着:“不成,不公平,大房只有一个孙子,凭什么和我们二房三个孙子分得一样多?我不答应。”
荣甫之上面有两个庶出的哥哥,后来二姨娘又再生了个男孩。
“这是规矩,既然要分,就得照规矩来。”荣甫之的父亲正色说道。
二姨娘不由分说的就哭闹了起来,“我不懂什么规矩,我们一母三儿地尽受人欺负,也没人帮我们说句话,你们去,去跟你们父亲说去,好歹你们也是他的亲生儿子,为什么我们比不过人家?去呀!”二姨娘一劲儿地推搡着三个儿子。
荣甫之三个庶出的兄弟碍于父亲的威严,面有难色地不知所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见二姨娘哭天抢地的,没完没了。荣甫之的母亲坐在一旁皱着眉头,一句话也没说。
荣甫之瞧着眼下的情况,不得不站出来说句话了,“二姨娘,您别再闹了,要什么您就拿去吧,我不计较。”
二姨娘立即破涕为笑,揩着眼泪说:“还是阿哥明理,体谅我们母子,多的我也不要,只是这对外放租的田地得按照孙子的人数分成四份,咱们二房占三份,阿哥您说这使得使不得?”
“就随二姨娘的意思好了。”荣甫之原不想要任何财产,只想早早的回西南大山去,但察看父亲的神色铁定不容许二房将所有的家产都夺了去,正好二姨娘并未狮子大开口,也就顺了她的意。
“阿哥说了算,我就代替阿哥您三位兄弟谢谢阿哥了。”二姨娘笑眯眯地带着三个儿子进屋去了。
“欸!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喔!”荣甫之的父亲垂头丧气地慨叹着。
“父亲,有件事我想和父亲商量。”
“说吧!”
荣甫之望了一眼白发苍苍的母亲,随即开口说:“我在西南大山游历的时候,巧遇上了前清的明公公,这明公公在西南大山有座大宅院,还有几亩薄田,对孩儿也是极好的,我想把母亲接了过去,让母亲安度晚年。”
“明公公?你说的可是当年宫里的那个小明子?”
“是的。”
“没想到小明子还活着,真不容易啊!”
“去年间过世了,把那个大宅子留给了孩儿,所以我想把母亲接过去。”
“你把你母亲接过去了,留我这个老头子守着这个旧宅子?罢了,问问你母亲的意思吧?”
荣甫之惊喜地看着颓然坐在椅子上的父亲,说:“我以为父亲会到别院去。”
“我去别院干啥?这座老宅子才是我的根啊!死也要死在这里。”
“那二姨娘呢?”
“随她去吧,咱们荣家没有亏待她。”
“要不您二老一起跟我去西南大山。”
“我老了,不想动了,不像你年轻人那么好动,一年到头都不回家。”荣甫之的父亲语带温和地训斥了一下儿子。
荣甫之转身唤了一声:“母亲。”
“千里迢迢地跑到荒山野地去,我这把老骨头哪受得了?我的儿啊,你怎么不好好的待在家里头陪我呢?”荣甫之的母亲终于开口了。
“母亲,我……”
“得了,年轻人在家里哪待得住啊!出去闯荡闯荡也不是坏事,他要走就让他走吧,只别忘了回来看看咱们两老就成了。”荣甫之的父亲了解儿子的个性,荣家这座旧府院怎么关得住他呢?
荣甫之原以为父亲会跟着二姨娘的,没想到父亲还是向着母亲的,如此一来,他就放心多了,可以无所挂罣地回他的西南大山去了。
沈文在窗脚下竖起耳朵尖听仔细了,荣甫之一出来,她即迎上前去,撒着娇说:“表哥,我跟你去,帮你做饭洗衣。”
“你别瞎搅和了,正经找个人嫁了吧!”荣甫之没多理会沈文,只想赶紧回房收拾行囊。
沈文将荣甫之拦了下来,鼓起勇气说:“我说的是真的,我要嫁的那个人就是你。”
荣甫之停下脚步,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沈文,我就直说了,婚姻是两心相许、两情相悦的事,将来有一天你会碰上喜欢的人,他才是你结婚的对象。”
沈文的心一沉,哭丧着脸说:“是因为她,对不对?你心里有了她,就忘了我了。”
“我从小看你长大,你是我的好表妹,怎么会忘了你呢?”荣甫之好言安慰沈文。
“你心里只有秋水,可你怎知人家也想着你呢?人家根本就不认识你,你是自做多情。”沈文的脸上挂着泪珠。
荣甫之愣了一下,才问说:“你怎么知道?”
“你那封信还躺在我四川家的抽屉里呢!”
“你没交给秋水?”荣甫之气鼓鼓地质问沈文。
“人家又不是你什么人,我干嘛要交给她?写得那么肉麻,也不害臊。”沈文扬着脸,骄纵地说。
“你偷看了?”荣甫之更气了。
“说得真难听,谁教你不自己交给她,我又不是邮差!”沈文一副无辜的样子。
荣甫之忍住了气,不想和沈文计较。
“表哥,”沈文语气转为温和地说,“我等你那么多年,难道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吗?秋水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呀!我哪一点比不上秋水?”
荣甫之掏出了口袋里的菸,一言不发地点上,猛烈地抽了两口,直到吐出的烟雾消失在空气中,才说:“沈文,有很多事情是勉强不来的,即使世界上没有秋水这个人,我们也是不可能的,好好的找个人嫁了,安安稳稳的过天子,别让姑父姑母操心。我话已经说得这么明了,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懂的。”他一说完就匆匆地进房收拾东西去了。
沈文呆立在院子里,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当天晚上,荣甫之到母亲的房里向母亲告别后就悄悄地走了。
几天之后,他到了武汉大学打听秋水的下落,其实他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自从知道沈文并没有将那封信交给秋水之后,他的心就像被凿了个洞似的,空空洞洞的,万一真应验了沈文说他自做多情的那句话,那他这些年来的努力与等待岂不毫无意义了吗?
仔细算算天子,真是可怕啊!他在明公公家一待就是五年,山中无岁月,此番若不是祖母过世下山来,怎么知道一晃眼就过了那么多年!这些年来他孜孜不倦地画画,大有长进,已经有一些收藏家慕名而来买他的画了,也该是他对秋水实践承诺的时候了!可是他许下的这个承诺,秋水并不知情,说不定她早已嫁做人妇,他还一厢情愿地做白天梦呢!
“管不了这么许多了,先找到人再说吧!”荣甫之怀着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心情,找到武汉大学的教务处,说巧不巧地正好碰上了张涛,张涛问明了来意,细细地打量了荣甫之好一阵子,客气地说:“我瞧着荣先生有股特殊的气质,冒昧的请教荣先生是从事哪一种行业?”
“小弟不学无术,平常以画画自娱。”
“我就说嘛,果然是个艺术家,气质就是不一样。”
“好说,好说,不值一提的玩意儿。还没请教先生贵姓呢?”
“敞姓张,单名一个涛字,既然你是秋水的朋友,叫我张涛就好了。”
“不敢,张先生和秋水是朋友?”
张涛的脸上浮现出奇怪的表情,彷佛有点无奈,又有点骄傲,让人猜不透他心里的感觉。“以前在西南大学的时候,我是秋水的老师,现在嘛,是朋友。我只能说秋水这个学生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教我这个做老师的觉得惭愧。”
“那么张老师应该也认得沈文喽!和秋水同一班的。”
“沈文,当然认得,她在班上活泼得很,和秋水挺要好的。咦!你怎么也认识沈文?”
荣甫之笑着说:“她是我表妹。”
“原来你就是沈文一天到晚挂在嘴边的那个表哥啊!果然与众不同。沈文她还好吧?听说她转到北京去了,想必是不错的。”
“还好,毕了业就回四川老家去了。今儿个也是因为路过,沈文托我顺道瞧瞧她的老同学秋水,才找来的。”荣甫之找了个借口,以免见到秋水的时候觉得尴尬。
“原来如此,走,我带你见秋水去。”张涛爽快地说。
“那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呢?你只要告诉我怎么走就行了。”
“不麻烦,反正现在没事,我也好一阵子没见到秋水了,去看看她也好。”
“那就麻烦你了。”
“别这么客套,咱们年纪差不多,交个朋友无妨。你不知道,秋水现在可不得了了,在国家实验室里可是个大红人……”张涛拢着荣甫之的肩膀,边走边聊,宛如老朋友久别重逢般地一见如故。
当荣甫之出现在秋水眼前的那一刹那,如梦似幻的感觉迷惑了秋水,她痴痴迷迷地象是失了魂,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荣甫之更像着了魔似的,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秋水瞧,他天思夜想的人就近在咫尺,阔别了五年,如今就近在眼前的秋水伊人,比以前更加妩媚,更加动人了,他几乎为她心醉神迷了!
张涛看他两人的神情,不禁恍然大悟,原来秋水早已心有所属,才会对他无动于衷,想起自己当年的愚昧,怎不令人哑然失笑呢?想当年在情场上纵横捭阖,但比起眼前的情状,爱情这门课程他算是线了白卷,一点也不了解个中真味。他彻底的认输了,即使他对秋水还存有一丝的幻想,也只能将它深深地埋藏在心里,留待年老时细细地回味。
经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从商场上转了一圈又回到学术界的张涛,性情内敛了许多,凡事淡然处之而不强求,也许是失婚后的自卑心理作祟,也许是物竞天择的自然定律,自傲自大的他在生命的浪潮中,逐渐蜕变成为顺势而为的或然率论者,终于他体悟了站在远处欣赏的意涵。对于秋水,他就是抱着如此的心态。
“你们好好的聊聊,我就不打扰了。”张涛识趣地走了,怀着落寞的心情走了。
直到张涛走远了,秋水和荣甫之才回过神来,两人都腼腆的不知所措。反而是秋水先开口,“你怎么来了?”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荣甫之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似的,心里窃喜着,秋水并没有把他当陌生人看待,反而象是熟人般地理所当然的问他怎么来了,表示他在她的心里存在许久。她的眼神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深情,几乎令他觉得害怕,害怕这只是他一时的错觉,是他太渴切见到她的缘故。荣甫之暗暗地吸了一口气,稍微平静一下起伏不定的心情,笑着说:“终于见着你了!”
秋水的心怦怦然地跳着,忖度着:他说终于见着我了,是不是表示他一直想见我?是不是想要告诉我他这几年都在想着我?可是如果他一直都想着我,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呢?为什么他要让我等那么久呢?秋水思前想后,彷佛有千言万语要对荣甫之倾诉,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沈文说你在武汉,我刚好路过,就过来看看你。”专程来探望秋水的荣甫之,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却又不敢明白的表达出来。
“沈文她……她还好吧?”
“很好,她要我问候你。”荣甫之不善于撒谎,脸颊微微泛红。
“她在北京读大学的时候,我们时常通信,后来她回四川家里就少联络了,几年不见,她一定更漂亮了。”秋水估量着荣甫之时常和沈文见面,又说:“下次见着她的时候,也麻烦你帮我问候她一声。”
“这个嘛……恐怕不太容易。”荣甫之看到秋水疑惑不解的眼神,随即接口说道:“这次是因为我祖母过世,我回了北京一趟,才见到了沈文,这会儿她大概已经回四川去了,眼当下我也将回西南大山去,往后要见到沈文恐怕不太容易了。”
“西南大山?你家不是在北京吗?”秋水忽然觉得一阵寒意袭来,心头凉凉的。
“五年前我从藏北高原下来,原想去……”荣甫之本想说去找你的,他停顿了一下,改口说:“路上遇见了一位故人,就在他那儿待了下来,这一待就是五年,倒把那儿当成自己的家了,习惯了山野的天子,反而不适应京里的生活了,所以想回西南大山去。”
金黄色的阳光映在荣甫之的脸上,他那历经风霜的脸庞神采依旧,看不到岁月刻下的痕迹。
“经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想家了。这些年来在都市里过着忙碌的天子,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而忙,难得回家一趟也是匆匆忙忙的,有时候我真怀疑活着是为了什么?难道除了工作之外就没有别的了吗?如果人生能够重新来过,我倒宁可留在家乡过单纯的生活。”充满自信的秋水竟有如许的感慨,莫非她心里隐藏着外人无法了解的忧伤!
这些年来她努力的追求学业与事业的成就,也的确如她所愿的达到目的了,可那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等待一个人的出现。是啊,她等待了那么久,这个人一旦出现,她所拥有的又算得了什么呢?因而她宁可回到从前,回到那个拥有美好回忆的地方。
荣甫之凝视着光鲜亮丽的秋水,说不出是喜是忧。在他的印象中,秋水宛如出水芙蓉般地清新脱俗,而眼前的秋水美丽依旧,但却如鲜红的玫瑰过于浓艳,他说不出那种感觉是失望?还是超过他所期望的?总之秋水和以前不一样了,他想靠近她,又怕破坏了在他心中存在已久的形象;他想远离她,又觉得舍不得!
“还记得你托方大川送给我的那幅画吗?我常想世界上真有那么美的地方吗?那不是真的吧?只是你的想象,对不对?”
秋水突然提起那幅画,让荣甫之心头为之一震,事隔多年,她依然还记得那幅画,莫非她……荣甫之欢喜的说:“那是真的,真有那么一个地方,在冰天雪地中盛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飘散着令人沉醉的花香,那个地方美得像天堂,像仙境,任何人去了都不会想离开的。”
“你去过?”
“是啊!”
“可你却离开了,为什么?”
荣甫之嗫嚅了一会儿,才低声的说:“那时候我心里只想着一个人,一心想到那个人的身边去。”
秋水突然觉得惶惶不安,她想到画中的那个人,莫非画中的那个人就是荣甫之一心想着的人?她窃窃地问道:“就是画里的那个人吗?”声音低微得几乎听不清楚。
荣甫之微笑颔首,眼神中流露出几许的期待。
“那你为什么没去找她呢?”秋水的声音依旧轻微,但听得出来微微颤抖着。
“那时候我……我一事无成,没脸见她。我曾经许诺她要让她过好天子,要给她一个安定的家,等我实现诺言的时候才会去找她。”
“许诺?”秋水的心忽然像被抽了一鞭子似的揪了一下,荣甫之未曾给她任何许诺,他们连好好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怎么会有许诺呢?莫非那幅画里的人并不是她?假使荣甫之画的只是有一张酷似她的脸庞的别人,那么这些年来的等待岂不落空了!
她几乎晕了过去,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却又听到荣甫之说:“我曾经托人捎给她一封信,告诉她我一定会回来,希望她等我回来。”
“信!”秋水彻底的失望了,她从来就没有收到荣甫之写给她的信,可见那幅画里的人根本就不是她,荣甫之一心所想的人也不是她!
“直到前些天子我才知道我所托的那个人并没有把信交给她,她并不知道我私自对她的承诺,也不了解我对她的心意。”荣甫之是打定了主意,要让秋水明白他的心意,可是他又不好意思直截了当地说,转了个弯,绕了一大圈。
已然绝望的秋水,意兴阑珊地说:“你不告诉她,她怎么会知道你的心意呢?”
“几年前我托人带了一幅画给她,那幅画里画着她在那个美如天堂的地方,在我的心里她才是最美的,比那些五彩缤纷的花朵更美,有她的地方就是天堂,就是仙境。”荣甫之深情款款的注视着秋水。
秋水的心觉得一阵悸动,但她不确定荣甫之说的那幅画就是方大川交给她的那一幅,她怯怯然地问:“然后呢?你去找她了吗?”
“去了。”
“你把这些事情都告诉她了吗?”
荣甫之以点头代替回答。
“那她怎么说?”
“我现在正在等她的回答。”荣甫之望着秋水,眼神中映着期待。
秋水恍然大悟,荣甫之一心想着的那个人果然是她,他画里所画的人也是她,如今他来找她,是为了实现她不曾听到的许诺。“但他为什么不明说呢?害我紧张了老半天,我也要刁他一刁,看他怎么说。”秋水心里如此想着,于是她说:“你希望她怎么回答呢?”
荣甫之却说:“几年不见,她变得不一样了,由一个乡下清纯的小姑娘摇身一变成时髦的都会女性,比以前更美了,我怕她会瞧不起我这个流浪汉,不愿意跟着我过苦天子。”
秋水佯装听不懂,故意说:“你没有问她,怎么知道她愿不愿意呢?”
“万一她拒绝了我,我该怎么办呢?我努力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给她一个安定的家,如今我做到了,虽然不是什么豪宅洋楼,也没有锦衣玉食,但我不再流浪了,在艺术界也得到了一些肯定,我要和她天长地久的在一起,但我又怕已经习惯了都市生活的她不愿意回到山林里过平淡的天子。”荣甫之拐弯抹角的试探秋水。
即使秋水心里头一百个愿意,但荣甫之并未直接问她,她怎么说得出口呢?只得继续扮演着第三人的角色。“我觉得你应该对她说明白,如此你心中的疑惑才能够得到解答,不是吗?”
“如果那个人是你,你会怎么回答呢?你愿意到山野中过着平淡无奇的生活吗?你愿意为了一个人抛弃你现在所有的一切吗?”
“我?我……”秋水迟疑了一下,才说:“换做是我的话,我会考虑的,如果那个人值得我为他抛弃一切,我会愿意的。”
“我值得吗?秋水,我值得你为我抛弃一切吗?你愿意为我抛弃一切吗?”荣甫之终于明说了,他忐忑不安地等着秋水的回答。
秋水等了那么久,就为了等他这句话,可是她好不容易等到了,却又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低着头回避荣甫之的目光,脸上飞来一片红霞,轻声地说:“那幅画里的人是我吗?”
“是的。”荣甫之的目光不曾须臾离开过秋水的脸庞。
“可是我没有收到你的信,不知道你在信里头写些什么。”
“信被沈文藏起来了。”
“沈文?”秋水忽然想起沈文一直深爱着荣甫之,一股寒意打从心底生起,她思量着:若是接受荣甫之的感情,岂不背叛了沈文的友情?
秋水在爱情与友情的矛盾中徘徊不定,他十分珍惜和沈文的这份友谊,但又割舍不下等待了许久才得到的爱情,一时之间她已经乱了方寸。
“我托沈文把信交给你,她却把信给藏了起来,我也是这次回北京才知道的。”
“沈文看了那封信吗?”
“看了。”
“那你没问她为什么不把信给我?”
“问了,我把她骂了一顿。”
“你不该骂她的。”
“受人之托,就该忠人之事,这一点她应该懂得的。”
“难道你不知道她喜欢你吗?在家乡读书的时候,沈文天天念着你,巴望着你来看她,她转学到北京去,也是为了你,这些你都不知道吗?”秋水激动的说,难掩内心的痛苦。
荣甫之明白了几分秋水的顾虑。“你是担心沈文?”
“她是我的好朋友。”秋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凄凉。
“以前我总把沈文当小孩子看,这次回去和她聊了许多,我才明白她心里想些什么,我也明白的告诉她了我喜欢的是你,我不是她理想的对象,希望她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
“她怎么说?”
“你放心,我了解沈文,虽然她想得到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但一旦她死了心,很快就会忘了,你不必为她担心,也不要怕失去这个好朋友,过一阵子就好了。”
“真的吗?”
看到秋水疑惑的眼神,荣甫之露出笑容,坚定的说:“感情不是做买卖,若非两情相悦,是一点也勉强不来的,就算我不认识你,对沈文仍旧也只是兄妹之情,不会有别的。”
秋水望着荣甫之的脸,不知不觉地露出淡淡的笑容。
阳光逐渐消翳,两个修长的身影驻立在昏暗的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