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阴历七月十五。江城妇女每逢初一、十五,大多要去庙里敬香。尽管广宁历史上就因寺庙众多而闻名,可每个月的这两天每一座寺庙都是香客爆满、香火旺盛。
小慈起了个大早,她换了身素装(弟媳的)。昨夜老太太见女儿孤身一人(香客结伴多为平素要好的),想叫她们姊妹俩一路去,弟媳说她店里忙,“到跟近太子庙都得起个大早。”她说。说完又双手合十,拜道,“阿弥陀佛,菩萨莫怪!”老太太腿脚不好,已经八年没有上过山;而且今天又是中元节令,家里忙于荐包袱(给逝去的先人烧钱纸,用白纸包好写上格式语及收者姓名),即使想去也抽不开身。
小慈对于“孤身一人”其实是蛮乐意的,因为她寻思好了,租李志方的车去。匆匆吃过早点,然后她一边下楼一边打李志方手机。
不到十分钟,李志方在车上就看到站在小区门口等候的小慈,只见她一身素服——白色绵绸裤褂儿、白力士鞋,端庄素雅,别一番赏心悦目。他不禁心里暗叹:只怕是穿身破衣烂衫她也是个“帮主”。气质超出了衣装。
待她开车门时,刻意将秀发下垂的那一处,却还是被他看到了。“有情况!”他想着,却又不敢贸然开问。二人除了“吃了吗”这个国人的习惯性的招呼,竟是一路无语。
直到车出城区,李志方才扭头再瞥她一眼,低声问道:“怎么?挨打了?”
她之前就计划好了,再撒一次谎;不料经他一问,不争气的泪偏偏争着向外跑。谎是撒不成了,只好避重就轻:
“因为家务事吵了几句,也拉扯了几下………头嘛,我自己不小心在门框上碰的。”
“你身上别处还有伤没有?”他扫了那里一眼,小慈下意思地摸摸青淤,他又苦笑道,“这儿应该问题不大,只是皮外伤,真像是碰的。”
“什么‘像’啊,本来就是碰的嘛。扯白不是人。”
“那,因为什么家务事,能否透露一二?”
“反正和你……没得关系。”说完她娇嗔地一笑。
“那就好,那就好。”
“好嘛?嘛叫好哇?”她操着天津腔说。
“这个这个,”见女人已破涕为笑,他也跟着开起玩笑,“至少为某些人保住了名节。”
“切!早成了破鞋了,还名节。狗屎节。”她再次摸起被撞的地方,“名节堪忧啊。我真担心它像‘作揖’、‘跪安’一样的会淡出社会……算了,不说这些虚的,这几天,生意,还好吧?”
“一天比一天好,只是心有点累,成天提心吊胆。”他拍打方向盘说,“生怕这老兄扛不住。”
“是啊,我们小的时候有句话挺经典的,叫小车不倒只管推。”
两人谈到生意,自然谈到养鸡,聊着聊着,50公里路不知不觉跑完了,车到了山脚下。
它是大别山靠近长江的一处余脉,雄踞吴头楚尾的一座秀山,背靠大别主脉,面眺浩瀚长江,奇丽秀美于前,峰峦叠翠于后,左有青龙摆尾,右乃麒麟凌波。曾有江城人说,它有华山之雄险,黄山之俏丽,庐山之妩媚。她又是一处佛教圣地,山上庙宇成城,有于平处起楼的,也有突兀山顶的,多数却依山而建。寺庙众多,却分三大片区,往年互为犄角,如今却也因“扩张”缘故,连成一体。虽成一体,却仍分属三个县市,故隔而不隔。
二人沿着绿荫掩映的山路拾及而上,天气虽热,可山上远比山下凉快,犹如避暑胜地。香客摩肩接踵、络绎不绝,人在山脚下便可听见山上的鞭炮声持续不断地响彻山谷。终于登上了雄守隘口的天王殿,敬香程序亦由此开始,无非点香上香,焚化黄表,燃放鞭炮,入殿跪拜。
拜过四大天王便到了大雄宝殿,这是一座飞檐斗拱气势恢宏的古老建筑,供奉着高大佛祖及众罗汉等菩萨。小慈夹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虔诚地拜过佛祖,然后依次跪拜。李志方跪拜佛祖之后,便四下游走看热闹。
在圣母殿,有个大约五六岁的小男孩儿,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地在那跪拜,小嘴儿还不停念叨,小慈看那稚气的小脸儿觉得滑稽好笑,便问:“小弟弟,你求什么呀?”男孩涨红着脸:“我,我求菩萨保佑,叫我妈妈不要打我。”此时旁边一年轻女人听了脸颊绯红,立刻摸着孩子的头,说:“乖儿子,妈妈再也不打你。”
又敬过菩提殿等几处殿堂,才上到大士阁。在大士阁,小慈先是掏一张红色纸币塞进功德箱,然后在一本台簿的一溜名字下面写着:“陈刚100元”,再去敬香跪拜。出了大士阁便可上到真武殿。
从大士阁到真武殿是一路长长的石板台阶,很陡却也宽敞,两旁古木参天、遮天蔽日。此时石阶上下坐了十几二十来位乞讨者,全都是上了年岁的残疾人,香客多半会一一给他们散些零钱。小慈却在一位瘫子面前驻足。
这是一位五官清秀、皮肤白皙大约五十出头的男子,虽说面带岁月沧桑身上也很邋遢,仍透着美男气质,想必年轻时一定貌若潘安。只见他蜷缩在地,下身盖着一块旧毛毯,其边缘有蓝色胶垫露出——表明他瘫坐在垫上。小慈看着他说:“嘿,你也不怕捂出痱子。”说着随即掀起那块旧毯,继而拽起底下垫子——很干净的胶垫。瘫子表情复杂地看着她,一声没吭。李志方倒觉得尴尬,讪笑说:“哎哎哎,别撒流氓哈!”
小慈笑而未语。她却从包里掏出一沓钞票,从南边自下而上,将钱放进那些盆碗当中,10元、也有20的;如是又丛北边自上而下。一圈分发下来,竟将瘫子落下。瘫子先是将铁腕嗑响石板,见小慈没睬,又对她说:“还有我呢”。小慈笑看着他,说:“你应该劳动的,这样或许对你更好些。我爸起码大你10岁,他还替人看沙场呢。”她说完,旁边“丐伴”都笑了起来;边上几个香客也看出了名堂、跟着起哄。原来此人根本就是个“托儿”,他的“瘫”是他自个儿导演的。此时的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李志方想看他脸红没红,硬是看不到。
真武殿是一座道教殿堂,也是这座名山佛道融合、共生共存的典范,据说它还是这里最久远的历史遗存。因此其规模虽不算大,殿堂也很简朴,却是一处标志性殿堂。这里供奉着历代江城人最崇信的祖爷菩萨,因此又称祖爷殿。小慈又掏两张钱放进供台下的托盘里,然后在簿子上写了“陈卫平200元”。之后她又示意李志方照做,他掏出了一张20的,问:“行啵?”“要得,心到即可。”
四处跪拜之后,小慈回到正殿前方,跪地求签——这是母亲交代的“任务”。也是,结婚十几年夫妻从没红过脸,居然发生打架,老人如何不担心?她人跪在蒲团上,面向菩萨双手合十轻声禀告,内容无非夫妇姓名、籍贯、何时结婚、生育男女等。折腾半天,“准告”的竟是第44签,中兆。虽说中兆,却比下兆还“下”:
婚姻签 第四十四签  中兆
镜破何须究缘由,凡事随缘莫强求。
花开花谢四时定,善因善果前世修。
二人一起阅过,知其含意,小慈联想到她跟大头吵架一事,不禁心生惊骇。复看一遍,又想:虽是“镜破”,却也是“善因善果”,不应过于悲观。反正签是断不能拿回家的,只说“忘了求”。随即她又叫李志方也求一个。
李志方不知怎样求,小慈跪在他的一旁替他禀告,接连三次,最后准的是第十四签:
婚姻签 第十四签 中兆(上油一斤)
花正开时柳正鲜,两般物色一般研。
宽心自有姻缘至,方可题红得两全。
付钱时小慈叫他多付10块,说以资上油,然后又夸他跟冼姑娘“两般物色一般研”。
李志方先前见她的签里有“镜破”二字,心中甚喜,以为运气来了,巴不得找机会袒露。这会儿见她问,便立刻道出了实情。
小慈听了着实吃惊不小,却并未多想,只是一个劲儿地问他“为什么?”
李志方志得意满,好像做了件很出色的事情,打着响指说:“还不是因为买彩嘛。”
上到玉皇殿,也算是登顶。两人在玉皇殿敬香出来,看到西边大树底下围了好几拨人,透过人群一看,原来是四五个中老年男子在给人相面。小慈也凑上去看热闹,从几个“消费者”的表情以及他(她)的同伴喝彩来看,似乎是对相面大师的认同或赞许。小慈不大相信相面,却很想验证一下大师的“技术”,可是她又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求人观瞻自己,于是就对李志方使劲招手,示意他过来。
李志方视若无睹、无动于衷。
“哎李志方,你也去看一个吧。”小慈跑过来说,“好像蛮不错的。”
“哼!我才不要看那鬼玩意!”
“怎么,麻衣相士跟李家有仇?”小慈打趣说。
“是我跟他有仇!”李志方还是气急败坏的样子,“妈的,差点毁了我一生。”
说完他径直朝舍身崖走去。这里是一处绝佳的观景台,数百米的悬崖峭壁上,生长着一大片古松,人即使坐在松树底下,秀丽的田园村落都尽收眼底,极目西眺、偌大的梅邑水库就像一面镜子镶嵌在万顷森林中。坐在一旁的小慈没被美景陶醉,她似乎对李志方兴趣更大些,时不时用松针扎他,而且说了好几遍,“讲,你跟相面大师到底怎么回事?”
“没意思。”李志方爱理不理,却将一张广告纸折成的纸飞机投向悬崖,却落在悬崖边沿,“不堪回首,讲什么讲。”
“嘿,那我更得要听。”她从地上抓起一把松针投向他,“讲。”
“哎呀!拜托了小姐,说点别的好不好?”
“不——行!”她摆出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好吧好吧。算是服了你了。”李志方知道扭她不过,只好如实道来,“一次叔叔叫我陪以客户游玩,在文笔峰道场,一个矮子老道给人相面,那广东佬(客户)看了过后大呼小叫,夸那老道士神奇,还甩过两张大票子。于是,我也叫那老道给我看一个,他看了看我的面相,说我‘天庭饱满而地阔不周,鼻正耳歪,眉连目深,或有横财’。”
“呵!横财,你也信你有横财,是吧?”小慈问。
“信啊,太信了!当时我正热衷买彩,而且好几次跟大奖擦肩而过,所以听到这一句,不单是信,还好激动啊。”
“你有没有问,横财得于何时何地?”小慈讪笑。
“问过,能不问吗,我问我几月利,或者单月利还是双月利,老道说,不鸡道。我又说,师傅,你用周易八卦算算我的吉祥数字好吗?老道又说,这个我不懂做。”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眯着眼睛望着远处的绿野,“虽然他没有说具体,不过‘横财’两个字已经刻在我心里,我当时高兴得不得了。过后静下来,我还在想:我一没当官儿,二没经商,股票一毛都没有,‘横财’无非就是中彩。于是我觉得老道不但是‘指点迷津’,简直是给了我勇气和希望,指引了我的发财道路。从此以后,我就痴心不已,甚至走火入魔,拼命买………”
“等等,让我瞧一瞧。”故事的结果她已然知道,此时,她却想起“鼻正耳歪”,便打断他的话,然后她也站起身来,后退两步,正面端详起他来——以前居然没看出来,他的耳朵果真一边高一边低,虽说差距不大却还是能观察出来,于是她越看越觉得好笑,末了竟笑得直不起腰。
“有意思吗,”李志方说,“看人家破相了,你倒乐成那样……怕是更加看不起我了吧?”
“破,相?”看着他的耳朵又想笑,却忍住笑说,“谁看不起你,谁嫌你呀?”她凑近前,红着脸说,“要不是怕亵渎佛祖,我还想和你亲热一下呢。”
李志方瞅着满面桃花的她,也有些心跳加速,不太自在。
不知不觉早过了午餐时间,下去往东不足百米有一片树林,一排依树搭建的棚子便是餐馆。纱网罩着的,一律全是素菜。小慈他们就一张小桌落座,她要了份烧茄子,李志方点的青椒炒苦瓜,每人一碗米饭半碗米汤,免费小菜有:腌黄瓜,酸豇豆,梅菜,腐乳等。
令二人惊奇的是,这茄子超级好吃!小慈不得不问:“老板,你这是茄子吗?”男的憨笑,女店主回答:“是啊,怎么,不好吃?”“好吃,太好吃了!”
原来这是一种白茄,像大苹果却不是圆的,五方或六方型,不知何故此品种山下早已绝迹。超级好吃,茄子品质是一方面,但与软柴火、上好素油以及烹调技术也不无关系。此时客人稀少,那李志方不知是骨子里的菜农意思还是想讨好他老爸,竟跟男店主“讨教”起白茄来。
在他们讨论白茄那会儿,小慈站在侧门看那妇女在木盆里洗碗,水很少(山上水金贵)掺杂洗洁净的水几乎成了米汤,用的洗碗布竟是破旧汗衫——这明显具有潜在的人身伤害,便想上前说道说道,又一想:人家能听你的吗?你算老几?于是就换种语气:“老板娘,现在有种竹纤维洗碗布,很好吔。”“是啊,我也看过广告,好是好,怕是蛮贵的。”“不贵,网上买一点也不贵。”“我们土巴佬,那会网购?”“这样吧,你把你地址姓名和电话告诉我,我帮你买,买好直接快递你。”“哟!那敢情好!”女人乐不可支,“那我怎么谢你?”“谢我,那不容易。”小慈笑道,“下次来,你免费给我饭吃嘛。”“哎呦呦,这点儿素饭值几个毛钱。”说时,小慈从包里拿出小本儿和笔,郑重地记下她的姓名住址和电话。
吃过午饭,从另条石路往下200余米,可见绿树掩映中的几座大殿,围拱其中的是地藏殿。太阳西斜,殿外东侧阴凉处有三四个测字的,也是中年男人,居然还有一个身着僧服,他们面前小桌上码满字块。小慈这回也不再矜持了,直截走到僧者(没人验其身份,姑且这样称呼),说:“师傅,帮我测个字。”僧者看她一笑。
那笑是有含义的——照“规矩”,得先问价。
“怎么测啊?”还是她问。僧者将一大摞字块摊到桌面上,说:“你抄动,然后抽一张。”她闭着眼睛、用手划拉字块,扒拉几圈便信手拿起一张,一看,一个“星”字。僧者恭敬地将这“星”字捡到他面前,端详片刻,吹胡开了:
“总体说,是个好字,星乃星宿,非凡俗之物。生在日下,一如常态,众所周知。去日即是‘生’,然夜间无碍。日太大,主天神,不可以评更不能拆。生,一则做主之人,去一撇、方能做主……”“去一撇是什么意思?”“比如你公婆过世……”“算了算了,我还是不要做主。”“二是牛困当中……”“可我属猪不是牛。”“依字论字,我也没问你属啥,前面那位测个‘鹅’字,有属鹅的?听着哈——星嘛,作为秤上标记,起基准作用,说明你是个标志性人物,到哪里都能影响局面。总体而言:整个字的底下一横长,是主托,说明根基稳固,正好也应了此字的笔画,九即久,天长地久。”“多少钱?”“20,多收了你五块——这么好的字很少有人抽得到。”
测字完毕,满心欢喜的她继续她的程序:敬香。一路敬一路笑眯眯的,直到拜佛,她还是喜上眉梢,想到“影响局面”,回望那个“鼻正耳歪”的人儿,心想:“若真的‘镜破’亦未必是件坏事,兴许会有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在等着,这,既是幸福也是挑战……”心里面美滋滋的,末了又情不自禁地娇羞一笑,佛在“怒视”,连忙双手合十默念,“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李志方已变得喜欢与人交流,在小慈敬香那会儿,他主动跟僧者没话找话儿:“师傅,地藏殿有个什么说法儿呀?”
没想到,这位僧者是个健谈主儿,见有施主发问而且问的正是其“专业”,于是乎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地藏,观音,文殊和普贤四大菩萨,是佛教大乘佛法的代表。第一位就是九华山的地藏菩萨,《地藏经》也是入门最初的修学方法,代表‘孝亲尊师’。‘百善孝为先’也是一理。第二是普陀山的观音菩萨,地藏的发扬光大,称为大慈大悲。孝与慈要依止在理智基础上,这便有第三位,五台山的文殊菩萨,主智慧。第四是峨眉山的普贤菩萨,他代表实践,将‘孝敬’,‘慈悲’和‘智慧’应用在日常生活当中,付诸实践。”
“说的真好!”脸颊绯红的小慈悄然立于一旁,她对僧者说,“敢问师傅,我家附近有个太子庙,初一十五在那儿敬(香)是否有一样(效果)?”
僧者答曰:“千江有水千江月。有了虔诚心,佛即在你身边。”
“功德圆满”,该下山了。此时仍有零星香客,那位中年僧者竟出门“送行”,李志方回头和他道别,有意无意地冒出一句:“怎样做个好人呐师傅?”
僧者曰:“诸恶莫做,众善奉行。”
这八个字是说与李志方听的,却被一旁的潘小慈默记在心。不仅默记在心,她还前前后后检点自己,于是,
从这一刻起,她不再纵情遐想,多了些“现实”,少了些“爱情”。
回城路上,小慈突然接到大头老公的电话。她本想重回娘家,接了电话,又不得不改变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