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弟媳生病住院,店里正缺人手,这些日子潘小慈大部分时间在潘小宝的店里帮忙。空余时间也只是看看书,与李志方倒是电话不断,不过多半也只是谈谈鸡场的事,包括介绍他认识铁头。李志方一心扑在养鸡场,大有破釜沉舟的雄心。
今天是星期六,吃过早点的她,骑着电瓶车去弟弟店里“上班”。途中手机响了,她停下一接,“喂,潘主席吗,我是彭红旗,请你星期一上午来公司上班,好吗?”“好。”电话刚挂,又有打进来的,一看是李志方,她娇滴滴地一声“喂——”,那边却话语匆匆:“中午请过来吃饭啊。”“平白吃什么饭?”“陪铁头老表,他等会来。”“不行啊,”听到陶家嘴的人,她连忙撒了一个谎,“我在吃药,医生说忌荤。”“是吗?那,咱俩的事儿……”“我说过,按部就班。”“非得提亲?”“当然,我也是俗人一个嘛,嘿嘿。”“那好吧。我爱你。”“我也是。”
李志方的养鸡场已经投入生产,他从三家鲍房进了雏鸡,其中包括铁头。铁头是由小慈介绍认识的,但他们一见面就攀上了“亲”。因为铁头的母亲是李各庄人,论辈分李志方和他舅舅同辈儿,铁头一口一个“小舅”,小他十八岁的李志方怪不意思,便与他说好以“老表”相称。
再说说她那“主席”从何而来。原来,按照金丽公司惯例,作为大股东之一的她应该在公司挂一职务(哪怕是虚的或者名誉的)。那天陈总几个人在讨论这个问题时,颇费了些心思,应该说他对她不管怎么说还是了解的,弄个副总什么的,胜不胜任且不说,她肯定不会干;“名誉”的又没意思,毕竟一个企业,哪有权威授人“名誉”?权衡再三,大家认为她做工会主席再合适不过。
无须官方那种考察、公示、审批等等繁琐程序,民营企业就这么简捷:照这个意见,由陈浩吩咐办公室打个“任命书”盖上公司印章,再由他跟吕建伟一路送她本人就算完事儿。当然,上报主管部门和市总工会,那也是必须的。
十天前,陈浩和吕总俩送达任命书,也算是“谈话”。小慈还一再谦让,说她不行。陈浩笑道:“姐——这是最后一句哈,以后我就叫你主席,什么也别说,你肯定行的,再说咱们公司的工会也就管个福利休假什么的,没事,真的没事。”
世事难料。并非真像陈浩说的“没事”,原本想叫她十二月一号正式上任,结果因“工作需要”不得不通知她提前上班。她的办公桌在一楼办公室,跟萧如青对面。老萧是公司保卫科长兼保安,他的办公桌似乎是象征性的,因为他上班很少落座。
第一天上班,小慈感觉挺新鲜,忙着打扫卫生、整理桌面、抽屉。屁股还没坐热,陈总走了进来,他是来给她交代工作的。她看他憔悴不堪的样子、顿时觉得鼻子酸酸的,想安慰他几句,他却先开腔:
“来了哈,好。你目前工作是这样,”他还是老习惯,不讲客套,直截开门见山,“你呀,代表金丽公司,去吉祥旅馆慰问一下家属,老程的家属在那。顺便把房给退了。”
“买点什么吗?”她问。
“办公室已经准备了。小刘跟你一路去。”他连坐都没坐,说完扭头就走,快出门时又回头说,“下午你就别来,准备明天和王姨出一趟差,嗯,也是代表公司,去峡江看望伤员。”
“好吧。”她又问,“那,老程的老家在哪?”
“他是城北程家垴人,嗯,是不太远,不过你还是不要去那里,没什么,以后你会懂的。啊还有,你去财务部领些备用金。”
小慈立即与小刘一道赶到吉祥旅馆,旅店门外仍有鞭炮屑和纸钱等祭奠留下的痕迹。峡江事故遇难的正是五十二岁的老程师傅,他的儿子在南通打工赶回,他说他准备年底结婚的,因此出了这种事一家人悲伤到了极点!这种氛围无疑让小慈情不禁的落了一场泪。关于老程的死亡赔偿金以及抚恤金等,公司已经给付到位,老程的儿子在峡江就咨询过律师,数量基本不差。公司让她来也只是安慰家属,顺便处理善后事宜。
事已至此,家人也没什么可说的,后来又说他们想在碧野小区买套房子,户型也看好了,想公司看在老程曾是公司的老职工份上,适当便宜点。小慈当即表示,一定给点折扣,至于多少得回去跟领导汇报定夺。
那位丧妇头上搭着一条蓝色方巾,两边露出稀疏几根黄发,说话有点口齿不清:“潘总啊,你真是个好人唔,人美心肠又好,唉!这世上好人总是多灾多难,唔好人也总是吃亏上当,唔,造业啊,皇天不长眼啊……”
小慈素来对癞痢婆儿没得好感、认为这类人刁钻刻薄,此时此刻却对这位哭肿了眼睛的妇人心存感激,简直不知如何说好。
没想到,老妇人很快由“敲边鼓”过渡到指桑骂槐,什么有钱人都无情无义,什么休妻也不该休这么好的人儿,末了连“无耻之徒”、“陈世美”都出来了,小慈觉得再也不能听之任之了,便说:“程娘你可不要这样说,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家里事外人可不好说三道四。再说,我们离婚,主要原因在我。”
正说时,妇人的儿子拿来一份购房申请,说请潘主席签个字。小慈瞅了一眼标题,说:“这不需要签字呀。”
“你就签个字吧潘主席。”那青年伢一副憨厚的样子,“人人都说工会是职工的娘家,现在职工不在了,职工家属当然只有依赖‘娘家’,对吧?”他抖了下那张纸,“这个,我也知道它起不了什么作用,无非表明我们是金丽的职工家属——可这是事实啊,日后进进出出也免得那些物业保安给脸色。”
这番话听起来也在理,毕竟她刚从家庭步入社会,可谓“涉世未深”,于是她粗略阅看之后,便在下面写下个娟秀的名字。
第二天一早,小慈与财务主管王阿姨一道搭车去峡江。
峡江工地现在由吕总的弟弟负责,熊志超因涉嫌重大责任事故被立案调查。吕经理因工地脱不开身,派人去车站接待二位并将她们直接带到伤员所在的峡江市人民医院外二科。
三个伤者的身体状况都没问题,只是其中一个叫三牛的可能左腿致残,而且他情绪很不稳定。小慈与那三牛慢慢儿谈了好半天,方得知其另有原因。
原来他有个哥叫二牛,在老家镇上一石头窖打工,结果排一受潮雷管时把一只脚炸飞了。那老板见一死一伤、吓的连夜潜逃。后来才知道此人在黄龙县开石头厂,也是出事故才跑到江城来的。老板跑了,留下一台电动机一台破碎机都叫那死者家人古起走了,有四十公斤炸药不敢要也不敢卖,叫派出所给缴了去。诊了八千多块钱的二牛,就得了几个铁锤、几把钢钎,还落下个残疾。尽管三牛知道自己的医疗费包括伤残补助等等都没问题,可是腿瘸啦!“这下好,一屋的拐子牛。”三牛伤心地说。
小慈先是耐心安慰三牛一番,对他哥的事除了同情,也道出一些打算:一是回去找苗律师,请他提供法律援助,争取通过法律途径维权;二是说服公司给予三牛适当照顾;三是争取总工会给二牛搞一次爱心募捐,特殊情况嘛。
三牛听她这样一说,仿佛得到某种承诺一样眉头一下子舒展了,露出多日不曾有过的微笑。
高兴归高兴,三牛还是有点儿不放心,于是在衣服里七摸八摸摸出200块钱,硬要塞给小慈,说如今社会干手指头舔不起来盐,求人办事总得要意思一下。
小慈当然是坚决拒收,说钱不需要、事儿一定会尽力而为,叫他放120个心;并当即记下了他的电话以及他哥的基本情况。
第三天,所有伤员的思想工作还有伤员及其家属的费用包括医院资费全部搞定,她和王姨正要准备返程,突然接到陈总电话。陈总说峡江是世界著名的旅游城市,叫她好好陪王姨到各处玩下,费用归公司报销——因为王姨是公司的老会计,下个月她就要退休回江西老家。
“那,岂不是扩大费用?公司本身遭了那么大损失。”小慈担心地说。
“那不是你操心的事。”他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公司不会在乎那几个小钱儿。”
从峡江回来,关于她和李志方“成亲”的消息不胫而走,好几个熟人问及此事,就连仅有一面之交的门卫冯伯都笑问她“什么时候吃你喜糖”。她有些莫名其妙,打电话问李志方。
李志方说可能说他泄露的,说是那天和老苏老唐他们喝酒,多喝了几杯又聊得兴起,就把他俩的事儿给爆料出来。
她一想,觉得此事早晚是要公开的,也就没有埋怨,而且叫他赶快“提亲”。
晚上上网,她打开QQ,看到儿子陈刚又给她留言:
“妈妈:刚才我跟奶奶视屏,知道吗,我发现奶奶又老了好多。她也问了你,说到你她还流了眼泪。妈妈你到别人家还能看奶奶吗?如果能,你就去看看她老人家,好吗?”
她在想:很明显,儿子也知道了。肯定是他爸爸告诉的。既然陈卫平知道,老太太也必然知道。
这本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她忽然觉得:自己已彻底从“陈家人”变成了“李家人”!心里生起莫名的惆怅来。
翌日上午上班,小慈提前离开办公室,她拎着两瓶深海鱼油和一袋水果,去梅园陈府看望老太太。这边的景物都显得熟悉而又陌生,越是近前越是有点儿心慌:“以往老太太待自己象亲女儿一般,如今隔了一个多月,竟是以‘外人’身份看她,情何以堪?”
她心里五味杂陈,横穿苏宁大道还在胡思乱想,一辆大卡车嘎然急刹却几近擦身,司机把头伸出车窗,怒扔一句行骂:“找死啊!”
她这才意思到失神了,不好意思地冲司机一笑。“神经病嘛?”司机嘀咕道。
在小区大门外,刚从公园散步回来的老太太看到她有些喜出望外,又见她人黑了、瘦了,于是心疼地叫了一声“儿呀。” 她看老太太的确憔悴不少,心里也很不好受,那边老太太一声“儿”,此时的她再也矜持不住,连喊带哭:“妈——”
老少二人便抱在一处,嘤嘤地哭了起来。
中午陈总有应酬,三个女人围在一起吃饭。荷花的饭菜做得挺好,可小慈就是吃不下去。她有着从未有过的幻觉:眼前的一切、就连手里的碗筷都有一种“不欢迎”倾向,好像在嘲弄、鄙视她!可是,在老太太关切而又和蔼的目光注视下,她就像个厌食儿童在“竹条儿”妈妈面前一样,强吞硬咽。
饭后,跟聋子老太太闲聊几句,她就起身告辞。刚出梅园小区,突然接到旗伢打来的电话,说她“闯祸了”,她急忙问怎么回事?旗伢说他也不清楚,却叫她去问问闫主任。
于是她急匆匆地赶往金丽公司销售部。
原来,小慈曾经签过字的那份购房申请,事后被老程的儿子做了手脚、出现了“请照原规定给予3%优惠”的内容。
三年前房地产处于低谷时期,公司为了鼓励职工买房,曾有过对内优惠3%的决定,但此项决定早已明文作废。那小程已然知晓,便玩儿一个花招。
由于购房申请上确有潘小慈亲笔签名,这就表明:起码她是“同意”的。分管销售的吕总不在,销售部闫主任本是个原则性较强的人,无奈潘小慈的身份实在太特殊,从前的“内当家”,现如今又是大股东之一,而这又是她初次“主事儿”,如果拨了她的面子,又怕别人说自己“小人之见”、不拿她当领导。问她?也不好问,现在人与人之间关系微妙,往往不便深究。因此,老闫只好照办。于是“假鸡毛”便成了“真令箭”——闫主任大名一签,便可开票,签协议。
不过事后闫主任还是和陈总汇报了。陈总听了立即叫把那份申请书复印给他过目,“简直乱弹琴!”陈总看了大发脾气。旗伢拾到只言片语,便给她打电话“通气”。
她心急火燎地赶到销售部,正好闫主任也在。二人礼节性地打过招呼,老闫扶着眼镜怪怪地瞅着她,随后他还是如实相告;然后老闫又拿出那份“购房申请”原件让她过目,他还略显遗憾地说:“没法子,是陈总叫驳回的。”
小慈快速地浏览了那份购房申请原件,仔细看了那句有关优惠的字迹,同时冷静地调动记忆,果断地说:“很明显,我被放鸽子了!”继而一想:这是自己上任的第一件事,竟弄得如此糟糕,真难为情。
于是,她又骑着电瓶车直奔城北程家垴。
从程家出来,她又赶回到公司。陈总正在办公室与陈浩、旗伢他们商量工作,另一边,姜会计和王阿姨也在。见到她,陈总立即点头示意叫她坐,然后继续谈他的工作。
直到工作安排停当,陈总才转身对她说:“峡江的情况王姨已经汇报,你们辛苦了。”“老程家……”她忍不住插嘴,陈总立刻用手势挡住,“你听我说,老程家那件事我知道,知道你被人撒了。这不能怨你,现在的人见缝插针,假钱都能造、还有什么不能做?不过,公司已经决定撤销那份购房合同。他要打官司我们奉陪!欺诈行为……”
“不!”这次她不得不打断,认真地说,“那份合同不要撤销。那个3%归我来承担。”此言一出,在场人都为之一惊。
“什——么?”陈总怒视着她,彷佛不认识,“为什么要这样?”
“不为什么。”她仍然显得很平静。
“你!你是被那老女人洗脑了还是被人裹胁了?”陈总又问。
“没有。都没有。”
“嘿!她怎么变傻了?”陈总心想,口里却说:“钱,可不是那么容易赚的呀潘小慈同志。”言外之意就是:糟蹋!
“我知道赚钱不容易。”她看了王会计一眼,说,“所以王姨跟我一直住的普通旅社,连一颗星的宾馆我俩都不舍得住。但是……摊到我头上了,我认。你们也甭问什么原由,反正我……问心无愧。”说到最后,她几乎哽咽。
从陈总办公室出来,王姨也生怕她另有隐情,变着法儿地套她问她。在王阿姨的再三追问下,她简单地说出了程家情况。
原来死者老程家上有80岁老母,下有一个残疾女儿;非但如此,她还从个身材矮小的盲女口中得知,老妇人(那一刻,她人在医院)自己已是淋巴癌晚期!
听到这些,这位头发花白的女会计立刻无语,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离下班时间还有一个钟头,小慈又风风火火地赶到市总工会。工会屈部长听她的“建议”刚听几句、就打断说,“这是不可能的事”,说募捐涉及诸多方面问题而且须经民政部门批准等等,末了又说她“愿望是好的,支持工会工作也是好的,异想天开却不好”。她人还没出门,另一位年轻干部大声叨咕:“真不知天高地厚。”
吃了闭门羹,听到嘲讽,她都来不及细想,离开工会又匆匆赶到青峰律师事务所。此时苗律师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二人寒暄过后,她拿出了记述二牛工伤事故的“基本情况”给老苗看。他看了被告的籍贯姓名,觉得脑子里似乎有点儿印象,于是把电话打到市法律援助中心,那边的工作人员也正准备下班,听到苗律师查问,便从登记簿上查找,很快查到扬子江律师事务所黄律师受理了一起工伤事故(死亡)的法援案件,该案的被告正是此人。
苗律师当即拨通了黄律师的电话,黄说,此案已在高州市高林区法院起诉并立案,诉前保全了被告的一套位于高州市的豪宅。
苗律师当即决定作为法援案件受理,前提是:二牛必须提供村委会相关证明,先去法律援助中心登记并接受审核。
小慈当即拨通了三牛手机,叫他哥开证明带上相关证据来青峰律师事务所找苗子峰律师。
“谢天谢地,一切总算是摆平。”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其实要感谢的还有现代化通讯设备,原地未动,几个电话,就将事情基本搞定。
这日上午,陈家老太太拿着一对哑铃在公园西南角的一棵老槐树下做操,做她的“摸鱼操”。忽听得有人喊“翠儿姑”,连喊好几声。老太太转身一瞧,原来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便很纳闷地走上前问:“你谁呀?”
“姑,我是大冶呀,你不认识啦?”那人说。
“咦哟!是你呀弟儿,你怎么这般光景?”老太太心痛得不得了,问他为何沦落到这种地步。
大冶支支吾吾地苦诉了原由,老太太看着他说,总算明白了大致。
这位大冶是她的亲房侄子,因没念过书、又过于忠厚老实,村里人动不动就拿他当傻子戏弄,一来二去,人真的就越来越傻。今年双枪期间,大冶跟家里赌气独自一人跑去上海打工,在一家工厂做了个吧月装卸工,不知何故被人赶了出来,身份证和钱都没了,结果流落街头、乞讨为生。国际大都市,这类人无疑影响市容。不久被弄进了收容所,人家问他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他叽咕老半天,上海人听不懂江城话,只晓得这位“酱大爷”(蒋大冶)是“河北人”。随后被“遣送”到河北境内,弃之了差。据说对这种无法查明身份、住址的“三无人员”官方都是送出“境”交差,这几乎是普遍的“潜规则”。因此,将蒋大冶千里迢迢送到河北,在他们看来算是很“负责”了。然而,这一来可苦了蒋大冶,懵懵懂懂的他打听到自己是在河北土地上,一下子傻了眼。于是乎一路向南乞讨,历时两个月终于在今天中午走进江城。衣衫褴褛,浑身发臭乃是必然的。
大头下班进屋,理过发、洗过澡的大冶看着他一笑:“你下班啦。”
“哟,大冶来了。”大头又问,“细毛哥没跟你一路来?”老太太坐在一旁阴阴笑。
“嗯。”大冶说,“我是从好远回的。”
“哦,你到哪里去了?”他这才发现大冶穿着他的衣裳。
“上海,不,不是……我,我也说不来。”大冶含糊其辞,还显得挺腼腆。
老太太却笑了起来,她便将大冶的“历险记”重复一遍,“你说那上海人,多差劲!”
“也不能怪人家,咱大冶也太憨了点儿。”大头拍着大冶的肩背说。
吃午饭时,一个钟头前吃过一碗面条三个荷包蛋的大冶,又吃得津津有味。陈卫平自打邱鸣凤“失联”后,一直胃口不好,一日三餐味同嚼蜡。此时他看着大冶甘之如饴的吃相,便情不自禁地想起吃鸭腿的往事:
那是32年前的正月初二,他第一次独自一人给舅舅拜年。那天舅舅家来了许多客人,说是细毛定亲。当时农村社员一年到头几乎没假,生产队正月初四就开工。江城风俗,正午的宴席之前,客人得先喝茶。名曰“喝茶”,其实是吃面,每人半碗面覆盖着一只鸭腿。鸭腿上一律系着不同颜色的丝线。少不更事的他,不知道为何系线、只知道鸭腿好吃。他吃的时候,那个叫大冶的男孩在一旁用手捅他,反复说:“黑线是我家的。”他瞪了大冶一眼,照吃不误。一顿“茶”下来,除开他的鸭腿在肚里、其余所有鸭腿都原封未动的摆在碗里。
后来他才晓得,原来那些鸭腿是主人拿来“充面子”的,而且大多是从邻家借的,那天有红绿黑白四样线,表明它来自四户人家。中午吃完酒席,他跟村里孩子一路去西港玩儿冰,那大冶大概是出于“鸭腿”的报复,突然将他推到港里,差点儿没被淹死。
“还记得那年我吃鸭腿的事吗?”他问大冶。大冶看着他摇头一笑。
吃完饭,大冶叫陈总给他找事做,陈总说你能做什么?大冶说我能做小工。陈总说,我们这里是一级管一级,要不要小工并不是我说了算。大冶见他不肯帮忙,生气不理他。
下午,他将蒋大冶带到公司与小慈见面。大冶知道他们离了婚,还是客气地叫她“表嫂”。陈总说他已经买好车票、待会儿就要去上海,叫小慈下午或者明天上午送大冶搭车回家。
“我不要人送,我知道搭车。好多班车到下河,谁不知道!”大冶噘着嘴巴说。
“不。”陈总有些不放心,骗他说,“叫她送你去,也许有事做呢。”
一会儿工夫,大冶大摇大摆地走出大门、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