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下午六点刚过,哼着京腔的大头推开了玻璃门,进屋就问,“摸鱼了吗,妈?”正在看电视的老太太板着脸命令说:“帮忙去。你老婆忙一下午。”他又来了句文曲(江城地方剧种)道白,“家有贤妻,琐碎何劳愚夫——”
所谓“摸鱼”,其实是老太太模仿“三门桩”自创的一种“健身操”,上午下午各做一次的,儿子却说怎么看都像是“摸鱼”。
此时老太太把遥控器扔到茶几上,说,“有空帮我弄一对哑铃,要轻点儿的。”
大头将一根纸烟点了、深深吸了一口,慢慢地吐完了才问:“你要哑铃干吗?”
“做操哇。上午我正做操,武国安来了……嘿嘿现丑喽……他说我这套庄子要是配上哑铃练会更好。我一想,有点道理——上肢得力,事半功倍。”
“行,没问题。只要你能坚持。”巴了一口烟又问,“武国安?他来干吗?”
“人家专门给你送请柬,什么喜事?乔迁吧大概……对,是乔迁。”
大头一头雾水(他记得这武国安前年才在鸡公岭镇盖的新房)。茶几上果有一张很精致的请柬,打开一看:
陈卫平先生台鉴:瑾定于四月二十四日(阴历三月初八)举行乔迁喜酌,恭请偕夫人光临。席设本宅,地址:江城市仙湖路118号
武国安跟大头他们小学同学,中学同了一年他就下放了,因家庭成分不好下放到原籍农村。武国安在乡下讨了个老婆并在那养鸡,鸡养得好好的却又更换门庭,改行贩鸡。当了几年鸡贩子,也算赚了些钱。他妹夫在信用社工作,那年恰逢信用社从农行独立出来,又恰逢主管部门确定的人和本市领导物色的人争位子,结果他妹夫“渔翁得利”、荣登主任宝座。当时大部分信用社要建房,武国安于是“抢抓机遇”,在他那个镇成立了一家建安公司,“承包”信用联社属下所有工程。也就短短两年多吧,鸡贩子摇身一变,成了开发商、正儿八经的大老板!
麻坛连遭重挫的小慈,今儿果真没上场。大头先回时,她在楼上上网。下午备菜之前,她将他带回的土特产处理了,先将山药盖了些湿沙子,然后煮春笋、焯蕨菜。此时女人正在厨房里烧剁椒鱼头,大头说她的剁椒鱼头做得地道。
系着围裙的她,正在灶台上聚精会神地操作。已经烧过两支香烟的大头,悄悄地从背后捏起了她的双肩。这种“服务”简单舒适,也不算高难度,像是理发店里抑或歌厅什么地儿都蛮普通的,然而就是这么普通的服务,女人却不受用。真够矫情!她非但不领情,反而有“应激反应”——活像个极怕痒的黄牛,一摸就“起蹦”。饶有兴致的大头,搞得脸儿红红的。
自讨没趣儿的大头,拍着自己的凸额头回到客厅,斜躺在沙发上,再点上一支烟,一边打游戏似地按电视遥控器,一边跟老太太咵起上午抬车的事儿。
女人将香喷喷的饭菜端了上来,除了剁椒鱼头,还一盘香椿炒鸡蛋和一碗烧菜头,外加一盆玉米骨头汤。因女人沉迷于麻将,平素很少“歇手”,一家人难得共进晚餐。
老太太连忙起身。大头还躺在沙发上吞云吐雾,他对着女人一努嘴:“哎,再歇三天(他指她的麻将),等腰好全了再上。免得他娘的把腰肌劳损又搞发了。”
“歇鬼,牌友儿还邀我爬庐山呢。”
“爬,庐山?”
“啊。”
“呵!好哇好哇,”他兴奋地拍打他的凸额头,“你不是喜欢运动吗,正好儿。”说话时他人已跨上饭桌。
“‘好’,也就百十里转转。”老太太喝完汤,她接过碗转过身去盛饭,面露愠色。
“是啊,我想等有时间我们跑远点儿,去西藏玩玩儿,领略下雪域风情。”大头心有愧怍似的安慰道。却不受用——她不悱不发地瞥他一眼。大头依旧谈笑风生,“隔壁老王去年通火车就去了,吹的神乎其神,好像拉萨就是天堂。切,要真是天堂,那苏杭往哪摆!”
“得了吧!等你‘有时间’,我想我是没得那个寿等的。”小慈说。
“机会总有的,嘿嘿嘿嘿。”他知道她对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食言有意见。本来还觉得“理亏”,可一想起今天那件令他“闹心”的事,便气不打一处来,正好借题发挥,“是啊,干手指头舔不上来盐。不是吗?跟你说,旅游是要烧钱滴,钱可不是大水淌来滴……”一边还咀嚼玉米,句句加重那个“钱”字,大有深意。
小慈当然不可能有那么多弯弯肠子,她的理解能力只限于直接的简单的:“把话说清楚点好不好?这,好像不是你风格……我什么时候糟蹋过钱了我?”她想来想去,想到建国头上,“前日借钱,不是和你说了嘛……”
“闭嘴!”大头敏感地打断她的话,“我压根儿没说你不该借他,我说过:你处理得非常得当!”
“那,你是说我打牌输了?”这几天实在手气太差,她自己也觉得怪可惜的,心里老像压了块石头似的。
“打牌输一千输一万我也不怪你,是我‘自作自受’的。”这个陈总此时此刻突然想到上午的“抬车”来,觉得不“抬”出来吧“坎儿”没法过;再说,也不必要遮遮掩掩;于是他直言拜上,“你给建新(被资助的那个孤儿)送衣服我不反对,我还支持;但是,刚儿那么多衣裳闲着,你干吗非得去买?还有,地摊上买双鞋不就得了,大不齐买个正规厂的,你好,也非得买个品牌儿、还正宗品牌儿!”
“正宗品牌?你说正宗品牌?你确认?”她好像不是很怕他批评。老实说,那鞋她自己也拿不准是否正宗。如今山寨货忒多,她识货水平又非常狗屎。
“当然确认。”喝完汤,他起身去盛饭,转身又说,“我是不识货,可我……我有人识货。”他终于没有说出“外甥”二字。
“就为这事儿呀。”小慈将一块鱼唇夹到婆婆碗里,“你不也说这孩子蛮可怜的吗?”
“我说他可怜我没有叫你买这买那!还名牌……”
“是,我是没拿他当外人;再说,孩子是有自尊心的,尤其他那样的孩子。你不是常念叨老吾老及人之老,幼……”
“少念你的道德经!”他强行打断她的话,几乎是吼叫,“老子是资助!老子不是收养!”
“你是谁的‘老子’,啊?”老太太火儿了。
“妈,嘿嘿这不是口误嘛。”
“误你个头!”二人交谈内容,老太太大致上知道。她姓蒋,出生在乡村,却不识耕稼,打小在古镇上做小买卖,棒槌练成精,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且断文识字,如今虽说年迈、零件多有磨损,可心窍不减当年——她什么不知道?所以这会儿对儿子大光其火,“看看左右隔壁,那个屋里(“屋里”指的媳妇)不是穿金戴银、珠光宝气?哪个不是一身的名牌儿?可你老婆呢,她戴了啥?穿的啥?”大头停止咀嚼,却嘴唇翕动,似有不服,心道:“又不是我不肯买。”老太太连喝两口汤,余怒未消,“哼!你单单说老王!我看到那一对活宝就恶心——动不动就在我面前阴阳怪气,什么‘人生在世,如何如何’……活一世就该糟践一世?”她目光威严地盯着她儿子,“离他远点儿!”
大头阴笑没吱声,小慈连忙说:“别这样说啊,人家还大老远的带绿萝花你呢。那宝贝可是降脂良药,应该谢谢人家才是啊妈。”
“是好心。更是技巧!”老太太说,“他们沾刮咱的少吗?动不动叫陈卫平给他派工——那一次不是‘义工’?”
“是啊小慈,我还是认为这事儿你过分,可以说,很过分。”大头又回到先前的话题,不过语气缓和许多,“我还是那句话,我们是资助,不是收养,没有理由也没有义务负担他一切,对吧。”
“在我看来,这并没有太大区别。你一定要厘清,那么,你别扯上‘我们’,我享受不起那份(资助)尊荣,也不想分享。我,只想提醒你一句:应该考虑一下孩子的感受。”
“这话我不爱听!感受,谁考虑过我的感受,你考虑过吗?”此时他脸颊绯红、颧骨凸现却刻意低音,“你莫看出资建校,那是名分!一百万也值!懂吗?你这……有何名分?牛头不塞牛屁股塞!”
“你这么说,我就彻底无语!”
“知道错了吧?”差劲!他竟然没听出话外之音,“那你还跟我辩什么辩?‘确认’,确认个屁!还想……”
“够了!”尽管听力受阻,老人还是失去耐心,“有意思吗?斯文点好不好?饭桌上没完没了,成何体统!”
吃罢晚饭。大头说是有事,去了公司。老太太一人在客厅看电视,看个吧钟头便上楼去了。
洗完碗,女人上楼打开电脑,先是浏览一会新闻,然后上qq游戏玩起虚拟麻将。约莫十点钟,大头也上楼了。此时老太太早已入睡,她最守时。
大头这两天心情不错,尤其今天,看到挖笋的红衣女子裸露半截白肉那会儿,就想着今夜要和妻子温存一番。不料,饭桌上起争执,让他很是扫兴,加上“资助”又让他如鲠在喉,于是他就像个泄气皮球。
在性这件事上,小慈从来都是被动的。她一直觉得做女人的,本该如此。她还认为女人索爱是流氓行为;男人要,如果女人拒绝就是不守本分。所有女人都是如此,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