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欢喜喜的气氛一直维持到了第二天早晨。
每年的这一天,在长沙,太阳是在煮粥一般的鞭炮声中升上地平线的。开门走上街去,踏着红红绿绿的鞭炮纸屑,闻着硝烟的香气,望着争相怒放的烟花,无论有多大的忧愁,都会化作轻烟飘散。
在这与世隔绝的深山里,既然没有平日的争斗和厮杀,也当然没有周日的狂欢。这里的生活是世外桃源的格局。
这里也象尼姑庵一样清净,没有周日的排场。胡雅洁把从长沙带来的半边腊猪头蒸熟切成块,用搪瓷碗盛着,将好吃的猪耳朵肉摆在面上,这就是过年的菜了。母女俩吃着米饭和猪头肉,觉得比任何一个春周都吃得更香。周晓琳把所有可以使人高兴的话题都搜刮出来,不让嘴巴闲着,不让母亲的心里空着。但胡雅洁总是难免走神,对女儿的话,时而没有反应。她吃着吃着,把脸转到一边,用手绢揩眼睛。
“妈,您怎么又……”
“烟熏了。”胡雅洁收起手绢,回过头来说,“烧丁柴烤火,就是这点儿不好。”说完,她恢复了轻松的微笑。
吃完饭,她们谈起了拜年的种种趣事。周晓琳说:
“妈,我们出去拜年好吗?”
“给谁拜年?周可芬?”
“您要愿意,咱们就去。”
“得了!宁肯拜一千棵树,也犯不着去跟她拉近乎。她还会以为我们没有吃的,想去揩油呢!”
“人家也不见得就会这样。”
“这你不懂,孩子,人跟人就是这样的。”
“那我们去给海燕婆拜年吧!”
“海燕婆?”胡雅洁仔细地想了想,谨慎地说,“还是不去的好。”
“为什么?”
“虽然听她讲的身世,是值得同情的,可咱们对她到底还是不了解,谁知她是不是全部讲了真话。这些年,人都学乖了,该讲什么,不该讲什么,心里都有一把筛子,真正坦白的人,没有的。再说,她在这个地方的名声……我们还是不要急急忙忙太过于热情了。如果她自己上门来了,我们不失礼貌,她不来,也好,省得扯些个七七八八的关系。”
“人家对咱们可是够好的,主动来看望,送吃的,她儿子还帮咱们做了事。”
“是啊,应该去感谢人家。可是,现在的世道,风险太多,讲不得人情礼性了!”
周晓琳感到心情压抑,象闷在一口狭小的箱子里。她对于这样做人是不能忍受的,越是明白利害,越觉得委闻,强烈地希望伸一伸胳膊和腿。
“这样好了,妈,您不去的话,让我一个人去吧!
“你怎么非去不可?”
“不去这一趟,我心里总象梗着一块石头。”
“唉!孩子呀!”母亲有点动心了。她未必不喜欢女儿的通情达理,未必不愿意做个知情晓义的人。她甚至受了女儿的感动,而觉得自己不好呢!但她不能够改变态度,她是饱经沧桑的人了!既然女儿是这样,她也不忍心硬把一朵美丽的鲜花涂上污泥。又经过一番斟酌,她对女儿说,“这样吧,你实在要去就去吧!找他们随便借点儿什么东西,比如……啊不好,过年借东西,山里人可能有忌讳。那么,你就去问问,怎样才能挖到冬笋,行吗?不过,你得快去快回,不要吃人家的东西。”
周晓琳仍旧感到很别扭,不过,总算是能够勉强了一了心愿,也就一一承诺,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海燕婆的家是一个简陋的杉皮木屋,象一个遗弃在杂草丛里的乌龟壳。大门紧紧地关着,没有任何声响,只是屋顶上有缓缓渗出的青烟,才知道里面是有人的。
周晓琳刚刚走近屋场前面的小晒坪,便听到一个声音在喊话:
“客来了,开门!”
这声音既不象是海燕婆,又不象是闻其尚,甚至连究竟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
“客来了,开门!客来了,开门!”
老是这一句话,重复好几次了。周晓琳停步循着那声音望去,见屋檐下有一个塞满稻草的鸟笼,草窝顶上伸出一个长黑毛的鸟头来,说话的原来是它呢!
“你好,鹦鹉!”
“你讲什么?”
“你吃饭没有?”
“万岁!”答非所问。
周晓琳觉得奇怪,主人应该听见了她和鹦鹉说话的声音,怎么不见开门呢?难道都不在家么?她想起来,还不知应该怎样称呼呢,便在门上敲了几下。门不开,却能听见屋里有响声。她按照北方的称呼,喊了一声“大婶一,又按照从小说里看来的南方某些地方的称呼,喊了一声“阿婶”,见还是没有回音,便喊着闻其尚的名字。所有这一切,都得不到任何反应。周晓琳纳闷了,难道是上一回把这母子俩得罪了?山里人的脾气到底还是不了解的,也许他们的自尊心特别强,也难说呢。她站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又从门缝向内窥探。
屋里生着一堆火,象是刚添了柴的,燃得正旺。有两只老母鸡沿着墙边悠闲地踱步,在墙角底下寻找着什么。难道是它们在屋里弄出响声来的?正猜测着,她忽然看到旁边一间屋里有个人影晃了一下,没有看清是谁。明明是有人的,为什么不开门呢?是一个聋子在守着屋么?
鹦鹉又叫了一声:“客来了,开门!”
周晓琳猛然想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假如主人不在,而闯进了一个贼……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北风忽然紧了一阵,结冰的树枝和茅草发出一阵不安的响声。这陌生的、可怕的山哪!
她现在不知该怎么办,有点儿害怕,想走;又有点儿好奇,想弄个明白。她走下台阶,在晒坪里站了一会儿,到房子的两头看了看,不敢走到后面去。
鹦鹉又在喊了:“其尚哥!其尚哥!”
周晓琳开头没有明白它叫的什么,琢磨了一会儿,才知道是叫的其尚哥。其尚哥在哪里呢?
上坡的小路上,有嘁嘁嚓嚓的脚步声。周晓琳来到晒坪边一看,果然是闻其尚从外面回来,手上拿着一些小棍和绳子,还提着两只斑鸠。周晓琳学着鹦鹉的称呼,也叫了一声:“其尚哥!”
闻其尚抬头一望,既不应声,又不表示高兴,低下头去,踟蹰不前。
“其尚哥,你屋里有人,快回来看看。”
闻其尚并无反应,似乎想转身往回走。
“其尚哥!”周晓琳急步跑下来,差点没有刹住,“你怎么啦?”
“晤……”应了一声,无话。
“什么事儿生气了?”
“不……没有。”
“那你为什么?”
沉默。
“这是什么鸟儿?”
“斑鸠子。”
“是你捉的?”
“晤。”
“你怎么捉到的?”
闻其尚把小棍和绳子亮了一下。
“走!带我进屋去,给你妈妈拜年呢!”周晓琳说着便往晒坪走去。
“哎!”闻其尚在后面喊,“我们屋里太脏,你……”
“哦!我说你为什么生气哩,是我妈上回对不起你们,是吗?我妈可不是那个意思。告诉你,我很喜欢吃你妈妈做的酸枣皮,全吃完了,还想吃。”
“请你照顾照顾我们吧!”闻其尚几乎要哭,哀求地说,“我妈妈,再经不起斗争了,她的眼睛会瞎,你可怜可怜我们吧!”
“这话从哪儿说起呀?”
“你们省里来的大干部,不晓得我们山里斗起人来好厉害。你们一走,我们会活不成的。”
“快给我说说,出了什么事儿?你一定是误会了。告诉我,都告诉我。”
闻其尚望望周晓琳,见她是那样诚恳,看不出半点虚伪,倒也犹疑起来了。
“快说!这两天出了什么事儿?”周晓琳焦急地催促着。
闻其尚吸吸鼻子,委闻地说:“我妈妈本来没有别的意思,她感你的恩,去看看你们。听说你们是落难的人,怕你在这个很陌生的地方吃亏,就讲了讲自己的身世。我们不晓得你们是下来搞调查的,要晓得就不会乱讲了。”
“谁说我们是下来搞调查的?”
“红山军的单习海到我们家里来了,说他打听到我妈妈在你们那里告了他的状,还讲了很多作乱话。他说你们是支持他的,他是无产阶级,说我们妄想变天。他叫我们小心点,你们一走,再也不会来的,过去怎么斗,以后还怎么斗。红山军太厉害了!我……我妈妈这条命,在你们手里抓着呀!”
“有这样的事?”
闻其尚所讲的情况,简直象一个荒诞的梦。周晓琳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到底是怎么闹成误会的。他向闻其尚解释,把她爸爸怎样被打成反派,一家人怎样被分成四处等情况,都简要的说了。可单习海为什么要来这么一下呢?这是一个谜。闻其尚听她一说,也弄糊涂了,不知遭事情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他在作难,要不要相信周晓琳的话呢?假如她讲的是假话,那么,单习海讲的就应该是真话了?在周晓琳和单习海之间,他宁肯相信周晓琳。这是一个多好的妹子!她那象泉水一般透亮的眼睛,没有半点儿杂质,她不象是害人的人。不!她决不是那种人。哪怕天下的人全都变坏了,她也不会变。她怎么可能变出一副恶毒的心肠来呢。
当一个人觉得另一个人很美的时候,美会延长,会扩展,会永存。
“我要去找他”周晓琳说,“找到那个单习海,把真话告诉他,让他别误会了。我和我妈都不想给你们这儿带来麻烦,我们不靠残害别人而让自己活得好。”
“你……”闻其尚想说,“你进屋去吧!”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不该说,没有主见地站着发傻。
“请告诉大婶,我先去跟单习海把话说清楚了,再来给你们拜年。”周晓琳说完就走了。
闻其尚望着她远去,下了坡,过了那座小木桥,拐一个弯,傍着山边走去……他突然清醒过来,撒腿追上去。
“你,你不能去跟他讲。”
“为什么?”
“就让他以为你们是下来搞调查的吧,这样子好。”
“为什么?”
“要是他晓得你爸爸是反派,那不得了。”
“他能把我们怎么样?”
“你不晓得,我们这个地方,谁家里有一个地富反坏,这一家人就该倒霉了。你没看见我娘跪在镇上打锣?她实在没有犯法呀!红山军吃了饭没有事做,专门拿这些人取乐。”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呢?”
“我哪里晓得!”
“不管他怎么样,我要去讲清楚。我们没有那份光荣,可不能冒称。”
“你不能去!”闻其尚急得喊起来,然后又后悔不该高声,跺着脚哀求道,“你们会吃大亏呀!你信了我的劝吧!”
周晓琳感动地说:“谢谢你,其尚哥,你是一个好人。”说完,她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老远听见那鹦鹉在叫:“客走了,下回来!客走了,下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