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琳回到家来,一进门就看到墙上挂着一块猪肉,约有两三斤。
“妈,这肉是哪儿来的?”
“从天上掉下来一些亲戚,给咱们送肉来了。”胡雅洁笑着说,“我正在等你回来商量怎么办呢!”
“您说说,是怎么回事?”
“你出去不久,来了几个拜年的。说是拜年,又背着枪,把我吓了一跳。领头的是一个瘸子,走路一踮一踮的,倒还满神气。走进门,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行了一个鞠躬礼,把我弄得莫名其妙。我让他们围着火塘坐了一会儿,一人倒了一杯开水。他们东一句西一句问我一些个话,什么生活过得惯不啦,有没有什么困难啦,需要他们帮什么忙不啦,都是表示关心的。临走前还说,以后熟了,看着他们有什么不对,多批评,我真是哭笑不得。后来他们走了,那块肉留在墙上,我取下来追出门去,请他们把肉提走。他们说那肉是公家给军属拜年的,特意匀出一份来送给我们,要我接受他们的阶级感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我知道,他们就是海燕婆说的那个红山军,领头的叫单习海!”
“我倒是忘了问问他们。”
“妈,您知道吗?红山军把我们当成是省里派来搞调查的呢!”接着,她把刚才海燕婆不开门和后来遇见闻其尚的情况说了一遍。
母亲感到惊讶,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误会,这闭塞的山村真是无奇不有。她琢磨着,误会将带来什么坏处?要不要对他们说清楚?送肉拜年的事说明着一个问题,这些人很想跟上头来的干部搞好关系。那么,他们是不是同样给周可芬拜年去了?周可芬又是怎样对待的呢?
“小龄,要能问问茹小明就好,不知是不是也上他们家拜年了?”
“我去问。”
“不,让我再想一想,这事儿……”
“想什么呀!妈,是怎么同事就怎么回事,他们误会了,咱们解释清楚,把肉还给人家。”
“要是周可芬收下了,我们去把事情捅穿,她不又会恨着我们?干脆这样得了,人家要问,我们就说真话,人家不问,也没有必要主动找他去说。这肉,咱们先吃着,以后给钱就是了,现在有钱还买不着呢!”
周晓琳心里觉得十分别扭,明知这肉是因为误会才送来的,不是该得的一份,再好吃的东西也会引起恶心。她很不安,觉得闻闻扭扭地做人太难受了。
胡雅洁从墙上取下肉来,用脸盆盛了一些温水把肉泡软,用菜刀刮去皮上的油垢,又细心地拔毛。处理一块两三斤重的猪肉,这本来是寻常的事,而今天,她的手有一些发抖。她万万没有想到,生活会变成这个样子,得到一块肉象挖到一坛金子。是的,她有点喜出望外,可以给女儿做几样过年的菜啦!女儿虽然大了,在母亲的眼里,她总是小孩子。做母亲的,每年春周累得头昏眼花,还不是为了看到孩子们吃得高兴!这个春周,没有她累的,她心里总不是滋味。可现在能够累一场了,又是什么滋味呢?好象是偷来的,骗来的,抢来的。她安慰自己:我们又不是没有自己的一份,是因为被别人抢走了。那些搞运动的,不是都在抢吗?为了自己爬上去,得到特权和一切,害得别人家破人亡。抢,才是天经地义的,守本份是愚蠢和可悲的。当今的世道就是这个样子。尽管是这样想,胡雅洁的手还是发抖,一根猪毛拔上十次八次也拔不出来。她时而抬头望望女儿,眼光有些卑怯,平时的自尊不知哪儿去了。她开始动摇,甚至不想拔那猪毛了。
“妈,把肉给我。”周晓琳伸手接过那块肉来,找了一余废纸包上,说,“我知道您不能做这种事儿。您胆怯,您不好意思。我同您一样,一面看您拔毛,一面想着,这不是肉,是别的东西,又脏又臭的,吃起来会恶心的。别费劲儿了,我去还给人家吧!”
“这样做好不好?”
“留在这儿才不好,不该吃的吃了,更不好。”
周晓琳提着肉出了门。她象是走进医院去割除一个瘤子,早一分钟走到便能早一分钟结束痛苦。冰雪的山间是那样洁净,寒冷的空气十分清爽。天气是冷的,可冷有冷的好处,清醒,轻快,不见灰尘。
她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回头仔细一望,又不见了。难道这山里真有坏人?不,她不想把环境看得过于险恶,住在这个地方,总不能每天关门不出。奇怪的是,那可疑的人影总是在身后出现,有时在路上,有时在附近的山坡上。周晓琳很希望能与他见一面。老这么跟着干什么?有事儿就当面说吧!没有说不清的道理。她有些害怕,但也不是害怕得不敢走路。也许完全是误会,山里人对城里来的妹子抱着好奇心?
出了山口,走上大路。路边一个小屋里闪出一个背枪的人来。
“喂!做什么的?”
这是一个神气十足的年轻人,捆着一根军用帆布腰带,把棉袄箍得紧紧的。
“不做什么。”周晓琳满不在乎地瞟他一眼,继续走自己的路。
“对不起!请问……”背枪人态度变了,尽可能和气地笑着,跟上来说,“请问你是不是林场……”
“是的,林场新来的下放户。怎么,这条路不让走?”
“不是不是。”背枪人连忙解释说,“我们这里阶级斗争很厉害,过年过周,特别要提高警惕,我们连年三十的夜里都不在家里过呢。”
“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嘻嘻,嘻嘻!”背枪人尴尬地笑着,眼睛盯着周晓琳,惊愕,难堪,象个傻瓜。
周晓琳看不惯这种人,就跟在长沙看不惯那些武斗英雄一样。她估计,这大概就是红山军了,便问:“你们司令在哪几?”
“你找跛子?”
背枪的青年显得很热情,又很活跃,学着普通话的腔调,指指点点地告诉周晓琳,从哪一条路上走去,在一个怎样的房子里可以找到单习海。还告诉她,如果单习海不在,可以在什么地方把他找到。他那似是而非的普通话使周晓琳忍不住笑。
与小镇遥遥相望的一个高坡上,有一座规模不小的老式房子。这是一个旧祠堂,一字白粉墙上还残留着壁画的痕迹。正中间有一余厚实的石框大门,底下有石门坎和台阶。进了门,两侧都是谷仓,里面有一个长条形的天井,穿过天井便是堂屋。堂屋两边的房间是大队干部办公的地方,现在被红山军占用了。单习海和他的部下,正在下棋烤火。他不愿意动脑筋研究复杂的棋术,把一副象棋子摆在半边棋盘里,每个格子一颗子,面朝下,背朝上。下棋全靠碰运气,翻到什么是什么。他喜欢赢,又喜欢耍赖,要是这一回运气不好,他会想尽法子打乱重来。实在连这也不能赢棋,他就生气不千了,把棋子往地下一扔,骂两句难听的话,甩手离开,去审讯犯人。
今天他们抓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外地人。二十多岁,又瘦又长,能讲普通话,也能讲一口流利的长沙话。间他从哪里来,他说的是某某某某部队,可他并没有穿军装,打开他的旅行包也查不出一样军用品来;问他到哪里去,他更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于是,他被当作有特务嫌疑的人请到了大队部,交给司令处理。单习海问了几句话就耐不得烦了,把他送进一间空谷仓,说:“我懒得跟你胡嗦,你想清楚了告诉我吧!”说完把仓门锁上。
现在,单习海输棋了,便去打开那把门锁。
门一开,里面的犯人便怒气冲冲地说:“你们凭什么把我关在这儿?”
“凭什么?”单习海又蛮又滑地说,“就凭念念不忘阶级斗争。”
“叫你打电话到部队去调查,你调查嘛!”
“什么态度?”单习海把眼睛一瞪,说,“老实点!这是最客气的了,晓得吗?”说着,重新锁上仓门,再从窗口对里面喊道,“等你把态度变好了再谈,听见了吗?”
这时候,有一个部下兴高采烈地跑来,附在单习海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真的?”单习海惊喜地问。
“骗你的是狗。”那部下眉飞色舞地说,“指名要见你呢!快把帽子扶正点。”
单习海下意识地抬起手来,当真去扶帽子。他那顶冒充的军帽,能榨出二两油来,倒是并没有歪得很多。
在下棋的那间屋里,两个棋手目瞪口呆地望着周晓琳,找不出话来说。单习海一踮一踮地走进去,望见周晓琳,余着口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这儿负责的吗?”周晓琳问单习海。
“是的,是的。”
“是你领着几个人到我们家里拜年,送了这块肉吗?”
“是的,是的。哎……我们乡里,拿不出什么好东西。”
周晓琳见他那结结巴巴的样子,顿时觉得他可怜,救救他吧!把真话告诉他吧!
“我和我妈谢谢你们了。”她从网兜里拿出肉来,放在棋桌上,说,“可是我们不能接受你们的礼物。这肉是给军属吃的,我们不是军属,也不是干属,我们现在被当作反派家属,将来……”
话还没有说完,所有的人都笑了。
“笑什么?你们以为我是说的假话?”
那些人依旧傻呵呵地笑着。
“我知道你们误会了,扭我们当成省里派来搞调查的。”周晓琳坦然地说着,把自己一家人的情况如实地告诉他们,最后说,“我把底儿兜了,你们还乐意帮帮忙,我和我妈很感谢,要是怕受连累,我们也不麻烦你们。”
她的长相,她的话,她的性格,全都是令人惊讶的。那几个人好象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听得见每个人的呼吸声。
忽然听见捶门声,是那个嫌疑犯在大发雷霆。周晓琳出于好奇,走过去看究竟。单习海抢到她前面,打开了那余仓门。
“大哥!”
周晓琳大喊一声,向房门扑去。被当作嫌疑犯的周周高,对妹妹使了一个很难被别人察觉的眼色,抑制住感情,对单习海说:“明白了吗?我是来了解她们的生活情况的。”
又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红山军的好汉们完全被弄懵了,一个个呆若木鸡,任由周晓琳把嫌疑犯带走。